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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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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一章 百姓都盼有青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在晨霭中,几声梆子响过,宛平县县衙仪门大开,高峻的大堂呈现在眼前。数十名胥吏整顿衣冠、鱼贯而入,列队上堂参拜知县大老爷去也。

  方知县神色冷峻的坐在高台公案后面,举目细看,不由得微微颌首。唔,这帮胥吏今天的神态恭敬谨慎了许多,看来效果还是有的。

  对此方知县很明白,其中张贵张班头的功劳不小——他在这两日不遗余力的宣传县尊大老爷杀入西厂与掌事千户剑拔弩张,最后结果是西厂千户被捉走的英勇事迹,在县衙引起了轰动。至于一文钱也没有要回来的事情,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京县胥吏之徒大都是京师土著,生长于皇城脚下,论眼界见识比外地胥吏要大,朝廷大人物在他们眼里或许也只能算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外来户。

  他们的特性就是最认得拳头大小,多是畏威而不怀德,比他们更凶残更不讲理并同为土著的厂卫简直就是他们的最大克星。

  所以,一个能与极其恐怖的西厂千户公然翻脸对骂就差动手,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知县,显然比一个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知县更令人敬畏。

  何况大堂外面月台下,还有七八个枷号示众的例子摆在那里,众胥吏看的清清楚楚,其中四个人是县衙中的轿夫,另外几个大约都是他们儿子。

  这也是张贵一手操办的,自从西厂拣了一条命并回到县衙后,张班头不知发了什么疯,把先前逃走的四个轿夫都捉了起来,连带他们的儿子都一同抓到县衙,打了上一百斤重的木枷,直接压倒在大堂前面示众。

  衙门里的胥役分两类,一类是衙役这种一干一辈子父子相替的。另一类就是轿夫、门子、伙夫、更夫这种征发来的差役,服役期限一到就换人。轿夫临阵脱逃,就相当于逃役,若干不加以处罚,新知县就威信无存了。

  方知县不想株连家人,阻止了几次,但张班头只是不听。也就随他去了,若不是方先尊强力制止,张班头说不定连这些轿夫的妻子都要抓来抛头露面的示众。从张班头身上,新官上任的方知县对胥吏之徒的本色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排衙结束之后,方应物看看日期,今天该是收状子的日子。于是传令放出号牌,开始受理诉讼。

  京师这地方司法与外地也有不同,除府县衙门之外,还有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此外厂卫也经常掺乎一下子。多头管理之下,界线时常是模糊不清的,但运转了这么些年。大概也形成了一定之规。

  人命、盗窃等刑事案件由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兵马司受辖于巡城御史并负责夜晚巡逻;而涉及国家安全和意识形态的敏感性案件,比如妖言邪事、大逆不道案件则由锦衣卫出面;至于最势弱的府县衙门则主要负责民间词讼,用二十一世纪术语叫做民事案件。

  闲话不提,却说方知县上任后头一次放牌收状子,新鲜感十足,便精神抖擞的坐在大堂中。

  皂班衙役举着牌子出去转了一圈,带进来二三十个告状的百姓。齐齐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等待。

  今天并不审案,告状百姓挨个把状词呈递给方父母官看后,如果可以受理,方知县便批一个准字,正式进入司法程序,告状的人回去等通知。

  这二三十个人按照排队次序一个一个上月台去告状,没轮到的人就只能一直跪在院中等待召唤。很是辛苦。

  方应物坐在大堂深处看到堂下情形,挥挥手对左右衙役吩咐道:“外面的人不必跪了,起身等着叫到就是。”

  衙役低头应了一声,出去传达了父母官的恩德。登时从外面传来一阵小小的欢呼,叫道:“大老爷慈惠!小民谢过!”

  至少到目前为止,宛平县知县方应物方大人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但是伴随着前几个状子呈递上来,方大人的好心情就直线往下掉。

  其实这几个状子都很简单,案情也不复杂,不过是几桩财产和殴伤官司,比如店铺被强买、田地被侵夺、家人被殴成重伤之类的。

  但是被告人实在有点不普通,有两个太监、一个侯爵家、一个伯爵家、还有一个外戚家......方应物看着牙疼,这样的案子算是民间词讼么?

  这才看了几个状子,全都是这种,方大人就纳闷了,难道京县知县天天都是收此类状子?那日子还能过么?他忍不住问旁边负责书记的刑房小吏:“前几任知县是怎么断的?”

  那小吏答道:“按照惯例,大都推到顺天府或者刑部,毕竟那些都是二三品衙门,比县衙高多了,他们要不管本县也不问。”

  方应物又看了看状子,思忖半晌,咬咬牙道:“准了!本官受理!”堂中左右小吏、衙役纷纷大吃一惊,这知县果然是个人物!

  从大堂退出,方应物回了二堂,娄天化、王英、方应石等人都在这边。本来方应物想叫娄天化一起上大堂,以备顾问,但娄天化说这不合规矩,便没有跟随。依照惯例,幕席只能做幕后之人,不能上前台。

  方应物将今天之事说与娄天化听,娄天化疑惑道:“怎么这么多告刁状的?按理不该如此......”

  忽的他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说:“想必是东主力抗西厂的事情传颂出去,便有百姓抱着侥幸心思闻风而至,期待东主为他们做主!”

  方应物愕然不已,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那张贵张班头鼓吹自己的过了火,消息传开,百姓便以为他是个不畏权贵的人物,所以今日才扎堆来告状,而且还都是告各方权贵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摇摇头叹道:“自古以来,百姓都盼有青天......”

  娄天化劝道:“东主不该受理这些状词,萧规曹随推给府部即可,何苦惹事上身。”

  方应物扫了娄天化一眼,淡淡的说:“如果这样去做,便是庸俗之极,却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本官?那本官奋斗至今就毫无意义了。”

  娄天化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毫无意义?在下没有听懂,为人也好做官也好,难道不该趋利避害么?”

  方应物答道:“你要懂了,你就是宛平县知县了!难怪你读书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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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三章 老泰山误会了!

  尚铭与方应物也算是打过几次交道了,对方应物个性有所了解,知道他心志比较坚定,不会轻易被人左右。

  便在临走之前又道:“韦瑛也好,西厂也罢,全在天子一念之间,方大人岂不闻顺天者昌、逆天者徒劳?螳臂当车这种事情,实在不明智。”

  方应物送走尚铭,暂时按下了这起心思,又拿起今天状词研究一番。而后便书写了一张传票,招来张贵吩咐道:“张差役你持票去永平伯府上,传永平伯三日后过堂!”

  张贵虽然这几日屡屡被新知县惊吓,但此时仍然又一次被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尊卑之别反问道:“敢问大老爷,是让小的去传唤永平伯?”

  方应物明白张贵想什么,便答道:“传票是发给永平伯的,至于他是否会来,亦或派家人代替过堂,且看看再说。”

  如此张贵暗中松了口气,听大老爷这意思,他只负责把传票送过去即可,并不知道强行要求他带了永平伯或者永平伯府上什么人回县衙。真要那样,就是两头怕了,去了永平伯府说不定要挨打,完不成任务回来按规矩又要打板子。

  挥挥手让张贵下去,方应物抬眼看了看日头。想到自己上任已经三日,一直没有回过家,如今对衙门情况渐渐熟悉,公务也开始上手,今晚也该回去一下。

  把娄天化招来,方应物吩咐道:“本官今晚要回去问安,你在衙门里守着。有大事再传禀本官。”

  娄天化却禀报道:“方才县丞、主簿二位老爷与在下说话,想在今晚设宴为东主接风。”

  “哦?”方应物想了想。答应道:“也好,盛情难却,那今晚就与同僚公宴。”虽然大明官府实行的是“一把手负责制”,正堂官几乎拥有所有权力和责任,县丞、主簿这样的佐贰官几乎就是帮忙打杂的,但方应物也没必要对同僚太骄矜。

  娄天化又禀报道:“其实两位老爷此时都在外面候着。”

  “何不早说!”方应物轻斥一声,立刻要起身出屋迎接。不过想了想觉得自己出去迎接不合适,便又道:“请到旁边小厅。”

  娄天化到了外面。看到钱县丞和焦主簿在正堂前站着闲谈,上前招呼道:“两位老爷请进!”

  却说钱、焦两人岁数都不大,届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因为京城附郭县事务繁巨又极度重要,老迈之辈精力不济是顶不住的,所以一般都要选用精力充沛的壮年官员。

  但钱县丞和焦主簿虽然也号称少壮,但与十九岁的方应物一比,就成老家伙了。偏生这个十九岁的还是上官,这对人的心性是一个极大考验。若心理素质不好的,难免要心态失衡,官场许多人就栽在这上面。

  不过方应物细细观察,没看出钱、焦两人有什么不恰当的态度,一切宛如寻常。却听钱县丞道:“方大人上任数日。沉心公务无暇旁顾,堪为勤事楷模,不知今晚得空否?吾二人略备酒席,为方大人接风。”

  方应物答应道:“钱兄言重了,你我还有焦大人份属同僚。理当亲近,今夜正该把酒畅谈。何况我初到此地。还多有请教之处。”

  焦主簿趁机笑道:“钱大人其实是有事相求,方县尊不得不防啊。”

  话说到这里时,忽见王英匆匆走进来禀报道:“老爷!刘府那边有人来传话,明日就要出发离京,今夜请老爷过府相聚!”

  这事情都凑到一起了,大概是老泰山上疏丁忧,已经被批下来了......方应物只能万分遗憾的说:“真是不巧,今晚看来是无法与你们畅谈了,改天如何?”

  钱县丞有点不死心,又开口道:“若是方便,不妨将这刘府老爷一同相邀,共同聚会,如此两不耽误。”

  呵呵呵呵......方知县笑而不语。娄天化出面答道:“实不相瞒,这刘府乃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刘府,这刘府老爷便是方县尊的老泰山,故而......”

  钱县丞尴尬而自嘲的笑了几声,他恍然记起,依稀听说过方知县确实被大学士招为女婿......如此只得掩面而去,想邀请相国去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他还没这么大的脸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

  方应物今晚的计划行程一变再变,到此总算能确认下来了,除非有比刘棉花更大的来头。

  方应物没有摆县太爷排场,低调的轻车简从来到刘府,直入书房见到刘棉花,行过礼后便问道:“老泰山回乡守制之事确定无疑了?明日就要走?”

  刘棉花恋恋不舍的抚摸着桌案,叹道:“天子御批,自然是确定无疑。你说这人子尽孝,就一定要守制三年么?”

  方应物也很露骨的劝慰道:“三年时间也不长,弹指一挥间也就过去了。天子渐有昏庸之像,老泰山正好还可避开乱局,明哲保身不见得是坏事。”

  若有道德之士在此听到翁婿两人对答,必然要瞠目结舌,然后怒斥两人不忠不孝无君无父与禽兽无异!

  方应物又问道:“小婿尚有一事纠结不定,要请教老泰山。”随后便将尚铭与韦瑛之事略说一二。

  刘棉花想了想,皱眉道:“此事着眼点还是在汪太监身上,老夫知道,你肯定与汪太监在暗地里有交情。其实这不算什么,本朝大臣与内宦交结,互为倚角援引的事情并不稀罕,就连做到大学士也免不了俗。

  要问你该怎么办,第一要看你与汪太监交情深不深,第二要看汪太监前途如何......其实交情深不深都是扯淡的,关键还是看前途。从这个角度想。事情就简单多了。

  彼辈太监与吾辈文臣不同,吾辈文臣是大道三千。各有各的活法,顺从天子有顺从天子的活法,违逆天子有违逆天子的活法。

  但太监的活法只有一种,就是依靠君恩,有君恩就是生,没了君恩就是死。老夫隐隐感到汪太监身上的君恩似乎有所淡薄,内外交困,虽然活命不成问题。但前程渺茫。”

  方应物忍不住质疑道:“未见得罢?前程这东西,谁能说得准?”

  刘棉花瞥了一眼方应物,“换一个说法,只有能进司礼监的太监才是对我们真正有用处的太监,才是值得作为长远考虑的盟友。君恩不君恩的先不提,你觉得汪太监有可能进司礼监么?”

  方应物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汪芷文化水平不高。也就是认字而已,何德何能进司礼监?

  要知道,司礼监作为太监衙门的核心,就相当于太监里的内阁,也是非常讲究出身和文化水平的,不是自幼内书堂读书出身的太监。很难进司礼监。

  不要以为太监系统就是没原则的,当今司礼监还是由怀恩把持着,天子纵然宠信汪直、梁芳,也拉不下脸把这二位送到司礼监去,只能安排为御马监太监。

  想要靠个人奋斗破例。除非混到魏忠贤九千岁的地步,但就是魏忠贤也没脸面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做了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刘大学士继续说:“汪太监固然权势熏天,但满朝官员里除了王越这等近乎武夫的人,为何几乎没有真心愿意结交汪直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如果换做老夫在你这个处境,必然是当机立断,借着手握韦瑛把柄的机会做一个急先锋,同时上疏请求罢掉西厂、处置汪直。还有,不知道你手里有没有汪太监把柄?

  把声势造了出去,等到西厂垮台,甚至让别人以为是你斗倒了汪芷,那你必将声威大震,说是得到天下之望也不为过!”

  方应物无言以对,脸上露出几分迷茫之色。汪芷这些年嚣张跋扈得罪人太多了,名声确实也响亮,自己要踩着她扬名,确实是攀升名望的机会。

  有个现成的例子,后世嘉靖朝邹应龙是怎么干翻权奸严嵩的?就连到了几百年后,还有戏文、影视歌颂此事。

  别说找不到理由,自己当年在榆林又不是没和汪芷打过交道,随便编几条克扣军饷之类的理由就可以,这个情势下没人会在乎真假虚实。可是......

  方应物的神态看在刘棉花眼里,叫他感到十分奇怪。他很清楚自家这女婿是什么性格,该果断的时候从来不犹豫。今天怎么变了性子,在这儿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刘大学士便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害怕事情不成?老夫可以断定,就算你事情不成,凭借汪直如今的颓势,也无法对你如何了。”

  方应物叹道:“老泰山所言不差,但有点交情在先,于心何忍。”

  刘棉花嗤声道:“交情?不要说笑了,你一个清流能与太监有什么真正交情?老夫却不晓得,原来你也有如此幼稚的时候。”

  话说刘大学士是人老成精目光如炬的人物,说着话并察言观色,忽然感觉到方应物这神态并不是那种懦弱无断,倒是有点像儿女情长斩不断的样子......

  同时回忆起汪直的俊美样貌,刘老泰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立刻拍案喝问女婿道:“老实交代!你与汪直是什么样的交情?到底有多深?事关重大不得隐瞒!”

  方应物苦着脸答道:“很深很深。”

  刘棉花忍着恶心火冒三丈,厉声斥道:“无耻无耻!简直令人作呕,那等不男不女的人你也......老夫瞎了眼才......”

  方应物跳了起来高举双手叫道:“老泰山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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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六章 报国寺(下)

  方应物就站在殿中,瞪着性闲和尚半晌,但性闲和尚不以为意,继续洒扫殿宇,然后坐在佛像下,手持木鱼念经,南无阿弥陀佛!

  送施主一夜欢欣喜悦?一想到这句话,方应物便气得牙痒痒,这也叫报答?有信仰的出家人精神世界自成封闭体系,用他们自己的逻辑诡辩起来就是个死循环,平常人根本插不进去。

  气归气,怎奈县太爷的威风在这儿使不出来,对这性闲和尚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

  方应物在珈蓝殿里听着性闲和尚念经无趣,便出去看看能否另寻蹊径,找到了报国寺的老住持闲谈。

  “性闲法师是如何来到贵寺的?”方知县饶有兴趣的问道。

  这老住持法号圆通,听到县太爷询问,很殷勤的答道:“十年前,性闲重病缠身,倒在本寺门前。老衲于心不忍,便抬了他进殿,此后我佛庇佑,叫他全好了。如此性闲诚心拜在老衲座下,在本寺为僧。”

  方知县叹道:“看来你们师徒之间相处不错,孰料这性闲法师竟然是东朝圣母的幼弟,这多年来你也想不到罢!只是性闲法师向佛之心坚执,不肯再沾惹红尘,圣母欲相认而不得,为之奈何。”

  听到这里,圆通老和尚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忍不住轻轻叹口气。方应物一边感慨,一边没忘了察言观色。见此暗想,仿佛有门儿!

  如此方应物仿佛拉起家常,循循善诱的问道:“贵寺是何时所建?是如何建起来的?”

  圆通老和尚答道:“蔽寺渊源甚久。不过文皇帝起兵靖难时候荒废了,后由上代住持在荒野中重建庙宇。至今五十年了。”

  方应物漫不经心的问道:“荒野之中重建?可有田宅地契否?”

  圆通老和尚一时语塞,当初靖难时北平城外兵荒马乱、十室九空,后来兵事结束,上一代老住持随便在村居田间寻了块空地建起寺庙。先来先得,又不曾买卖过,也没占了别人地方,哪有什么地契?

  但老和尚转念一想,莫非这县太爷有意示好。要给报国寺办一张地契文书?那样寺庙土地就是铁板钉钉的永产了,倒也是好事。

  如此老和尚“阿弥陀佛”一声,坦然答道:“多年来蔽寺一直据此,实未见用到过地契。”

  “哦。”方知县两眼望天,想了片刻,又开口道:“常人都知道,崇文门地处要津。九门之中最富,其实我宛平县宣武门这边也不是不能聚财。”

  圆通老和尚本来也算是老于世故的人,但现在也彻底糊涂了,浑然不明县太爷到底想说什么?这话题也太跳脱了罢?

  方应物没有在意老和尚的态度,自顾自道:“据本官眼中所看,贵寺地处宣武门外。濒临要道,南边直隶、西边山西的商旅之人从陆路入京,少不得也要从旁边过路。”

  老和尚更糊涂了,难道这方知县想叫报国寺设卡收税?那可真是阿弥了个陀佛!佛祖在上,干还是不干?

  “本县财赋窘困。一直入不敷出,亏空实在不小。故而必须要有开源之举。故而本官方才想了个打算,征收贵寺土地并在此设立集市,县衙收取税银,或可稍稍弥补亏空!”

  什么!圆通老和尚大吃一惊,绕了半天圈子,不是要替报国寺办好事,而是打算征占报国寺的土地,然后借此地赚钱!

  难怪刚才县太爷旁敲侧击的打听有没有地契!若没有地契,那就是拳头说了算的,谁拳头大谁就能占住!时常听说农家开垦荒地后,但却被权贵侵占沦为佃户,没想到类似的事情也要发生在本寺!

  老和尚气得直哆嗦,质问道:“施主!这如何可以?”

  方应物站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你脚底下不是大明的公地么?而且本官并不是找你商量来的,明天就派人前来丈量土地,然后就要拆掉庙宇,另外动工!”

  说完方知县便挥挥袖子,带着随从离开了报国寺,只留下四名衙役继续在此监视,免得那性闲法师又消失跑路。

  圆通住持直愣愣的目送县太爷离开,原以为性闲徒弟真实身份暴露,本寺要鸡犬升天了,却没想到招来如此一个祸害!难怪常言道,破家知县灭门知府!

  方知县边走边对娄天化道:“明日叫县衙工房小吏带几个工匠,来这边丈量一下屋舍土地。”

  娄天化一边记下,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东主打算翻修寺庙么?想法是好的,但县库里没这份余钱了。”

  方应物斜看娄天化一眼道:“谁说要翻修?是要拆庙!”

  娄天化闻言简直比圆通住持还要吃惊,出声叫道:“这使不得!太后的幼弟不是在庙里么?东主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方应物冷哼一声,“如果这性闲法师真去找太后告本官的状,那就好了!拆一个破庙算什么大事!”

  娄天化惊愕之后细细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这东主做事真是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别出心裁......

  回到县衙,已经是午后。方应物见了见各房小吏,在后堂处置了几桩紧急公务,便看到张贵匆匆忙忙的进了堂中。再细看,却见张班头衣冠不整,脸面很清晰的有一片红肿,隐隐约约还有几道印记。

  张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叫道:“大老爷要为小的做主啊!”方应物皱皱眉头喝道:“张差役起来说话!究竟有什么事?”

  “今日早间,小的奉命去永平伯府送传票。到了那里,却被府里管事朝着小的脸面打了两个巴掌,并一通乱棍赶了出来!”

  方应物并不吃惊,这事儿再正常不过了,便又问道:“那传票呢?”

  “传票被当场撕得粉碎。”张班头忽然感到很委屈,自己勇于公事挨了打,县大老爷却只管问传票,也太不体恤忠心耿耿的心腹下属了!忍不住又嚎了一声:“大老爷要为小的做主!”

  方应物挥挥手道:“知道了!这就为你做主,你先去将在衙的差役都点齐聚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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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七章 火爆大事件

  方知县一声令下,张贵在衙中吆喝一番,宛平县县衙紧急动员起来,顷刻之间聚集了百余各色衙役、差役,聚集在大堂到大门之间的空地上。除去在外办公事的和看守牢狱的,基本都到齐了。

  方知县对此效率很满意,上任以来处处刻意的树立权威,效果还是不错的。又略略检视了一遍,方知县斥退老弱病残,只留下了六七十个看起来健壮的,并下令道:“尔等带上手中家什,随本官出发!”

  以心腹自居、在旁边狐假虎威张贵瞪大了眼睛,难道县尊大老爷为了替他出气,打算亲自带着强壮人马去找永平伯府火并?

  想及此,张班头登时热泪盈眶,他做衙役二十年,没有见过这么讲义气的县太爷!一个字,仁义!

  张班头擦去热泪,心情激动的与大队人马出了县衙大门,然后见到前面开道的人折向东去,便忍不住小跑到县尊大轿子旁边,小声禀报道:“大老爷!路错了,路错了!”

  轿帘从内掀开,方知县犹疑的问道:“什么路错了?”张贵殷勤的指着西边道:“永平伯府在县衙西边,不该向东去!”

  “你有毛病啊?”方知县呵斥一声,便放下帘子,不再与张班头说话。

  却说县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东去,没走多久便远远地望见了钟鼓楼,又折向北,过河进入了一条宽敞斜街。

  这条斜街可以直接通往西北德胜门,交通便利。故而街道上店铺林立,行人亦不少。突然看到几十名衙役“全副武装”的出现在大街上。不禁人人侧目,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班头也晕菜了,感到自己做心腹做得实在太失败,竟然不知道县尊大老爷到底想干什么。刚才好几个熟人都偷偷问他,他什么也答不上来,真是很丢人!

  方应物下了轿子,当街负手而立,他的对面是两家并排店铺。门脸都很大,皆有五开间。而且这两家店铺用的是同一种风格的招牌,上面的店铺名字也很近似,只不过一家叫永平绸缎,另一家叫永平当铺。

  娄天化指着前面说:“确认无疑,这里就是那永平伯强夺的店产了。前面是沿街铺面,后面是仓库和掌柜伙计的住处。”

  方应物招招手。把张贵叫来,吩咐道:“传令!查封这两处产业!”张贵心里嘀咕几句,不过嘴上不慢,应声道:“得令!”

  方应物又道:“至于店中货物,权且视为赃物,尔等扣下搬回县衙!天大的事有本官担着!”

  本来衙役们也都在犯嘀咕。这些胥吏谁也不是傻子,那可是伯爵的产业,有那么好搞么?

  但听到后面这句,人群响起里一阵小小的欢呼,随后狼奔猪突的蜂拥而上。县尊大老爷这分明是给他们发一笔小财的机会啊!

  绸缎,那是可以直接当钱用的!当铺。里面想必又有很多值钱玩意!捞这一把,能顶十年八年的工食银了!县太爷还说了,一切有他担着!

  猝不及防,两家店铺的掌柜伙计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到如狼似虎的几十名壮汉涌了进来,不由分说的砸烂了柜台,直接闯进店铺内部,然后就抢夺起货物,动作慢点没赶上第一波的又直接闯到后面仓库去。若非穿着公门制服,还以为这伙人是强盗!或者说,和强盗也没什么两样了。

  有几个胆子大的伙计要阻拦,却被连推带踹的踩在地上,幸亏众衙役急着扣押赃物,没工夫动手,这才保住一条命。

  娄天化看着目瞪口呆,产生了与张贵张班头一样的心思,自己这心腹算是白当了!忍不住问道:“东主,这......”

  方应物并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街边,看着对面店铺里一派鸡飞狗跳的场面。

  闹闹哄哄中,收获极大丰富的衙役都“办完公事”出来了,有腰间鼓囊囊的,有浑身缠满丝绸的,又抱着一堆物事的......不过店铺确实已经查封,“赃物”也都已经扣下。

  方知县笑了笑,很体贴的对众人道:“歇息片刻,然后启程回衙。”

  此时此刻,方知县在众衙役眼里,那简直是比父母还亲的父母官,当了这么多年衙役,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痛快过!从来没见过这么霸气的父母官!

  过了一会儿,忽然从街道远处现出影影绰绰的一群人,虽然杂乱,但离得近了能看出来,也有三五十人。当头有个头目模样的带队,颇显得气急败坏。

  张贵张班头立刻向知县告刁状:“前面那个就是永平府大管事,打了小的撕了传票的就是这厮!”

  娄天化则皱着眉头提点道:“以在下看来,这群人仿佛是营兵!”

  大明的公侯伯基本上就是武勋,勋贵大都要在京营和亲军十二卫担任武职,永平伯也不例外。只不过腐化的一代不如一代,越往后期越是摆设,连营兵都快成摆设了。

  却说这现任永平伯才二十多岁便承袭了爵位,正是年轻气盛贪图享受的时候。虽然他在京营挂了职务,但因为太年轻还没有实任,不过并不影响他借用几个士兵来干私活。

  比如今日,这位年轻的永平伯正使唤几十个军士在家里整修花园——对于武官而言,使用军士当私家杂役是再常见不过的福利了。

  忽然间,永平伯得到禀报,说那有几十人到新开的两家店铺那里砸场子了,气急败坏之下,永平伯便让家将带着正在修花园的军士去救场。

  闲话不提,却说在大街这里,宛平县衙门众人齐齐看向知县,等候县尊大老爷的指示。

  方应物冷冷的看了一眼来人,向前挥手,喝令道:“无论是谁敢干扰公务,打!不可让赃物被抢回去!一切后果由本官担待!”

  想想到手的丰厚“赃物”有可能得而复失,衙役们忽然产生了同仇敌忾的心理,张贵张班头终于跟上了县太爷的思路,带着头振臂高呼道:“兄弟们,杀!”

  随后张班头热血上头一马当先,冲到街道中间,仿佛化身为评书里的绝世武将,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下凡一般,横刀立马大喝道:“宛平张贵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受到张班头强大气场的感染,四周登时静谧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无数双眼睛众目睽睽的盯着张班头。

  张贵独自站在街心,前面几步远就是敌对的数十营兵,几乎就是以一当百的态势......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打了个颤抖,扭头对后面叫骂道:“你们这些蠢材,他娘的还不跟上!”

  在张班头这先进典型的率先垂范下,顿时便见数十名衙役狂呼乱叫的迎着来敌冲了上去。

  正所谓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些普通京营兵久疏战阵,来的仓促手里家伙也不全,与气势汹汹、武器齐全的衙役们刚一交手,便落了下风。

  再说若论起平时生活,一般军士都是苦哈哈,还真不如衙役过得滋润,体格上便不如衙役雄壮,更何况这伙衙役都是方知县挑选出来的“精锐”。

  故而几个回合战下来,场面简直就是一边倒,永平伯府派来救场的营兵短短片刻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被追杀的满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娄天化得到知县示意后,又扯着嗓子大叫道:“见好就收!手底下轻些,不要出人命!”喊了几下嗓子有点冒烟,只恨手头没有铜锣,不然也可以来个鸣金收兵了。

  此时周边尚有许多行人和店家,看到眼前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一百多衙役和营兵在繁华大街上当街鏖战,打得一地鸡毛,这绝对是大事件,年度八卦级别的火爆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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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本官不是炮灰!

  钱县丞现在的感想,就是挖了坑自己跳,还得铲几把土把自己埋了。但不想去也得去了,在县尊面前没那么容易出尔反尔。自己主动请缨的,这能怪谁?

  县丞这种佐贰官既缺乏胥吏的本土根基,又缺乏正堂官掌管大印的威权,是官场中很尴尬的存在。若惹恼了正堂官,虽然不至于被罢职,但肯定要被彻底打入冷宫,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后专门干苦活累活而且半分功劳都不会有。

  抱着戚戚怨怨的心情,钱县丞郁闷的带领大批人手离开县衙,出发前往城南拆庙去。抬眼看去,乍一看前呼后拥极是威风,仿佛县衙正印官出巡。

  这本该是钱县丞梦寐以求的待遇,但很可惜,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拆寺这事是好办的么?他今天就是替方应物当炮灰去了,出了事就要担待责任,怎么高兴的起来?

  钱县丞没精打采的过了半个时辰,队伍才从北城走到西城,忽见前面路口转出一列车队,浩浩荡荡的沿街而行,几乎塞满了街道。

  有个开道的衙役向轿子里的钱县丞禀报道:“钱老爷!前面是刘相国家的车队,也要从宣武门出城,论礼节该避道相让。”

  “刘相国?这么大阵仗却是为何?”钱县丞很奇怪,发挥了消息灵通人士的专业精神问道。

  衙役便去打探,不多时回转禀报:“小的前去问过,说这文渊阁刘相国父丧。要丁忧三年,这就是举家回保定府奔丧去。所以要从宣武门出城。”

  原来如此,钱县丞恍然大悟,这就不奇怪了。在京师,官员百姓往南出城有两个城门,即崇文门和宣武门,其中前往通州运河码头方向一般从崇文门出城;若走陆路去直隶、河南方向,那一般从宣武门出城。刘吉大学士回保定府老家,自然从西城住宅奔宣武门出城方便。

  刘相国家的车队过去后。宛平县县衙队伍继续前进,钱县丞也继续在轿子里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忽然念头一闪,钱县丞记起来了,刘吉刘阁老不是方知县的老丈人么?此人要离京丁忧三年,那方知县岂不就丢掉了最大的靠山?这么一想,方应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出了宣武门,再向东南走不了几步。便就到了报国寺地头。钱县丞下了轿子一看,果真是个夹杂在村居之间的破庙,任是谁看到这破烂光景,也想不到里面有一尊通天大佛。不过这报国寺占得地方倒是不小,距离大道也不远,难怪被县尊瞄上。

  与昨日留在这里驻守的几个衙役汇合后。钱县丞懒洋洋的率领各色差役工匠进了寺里,绕着主殿转了半圈,心里还在纠结,到底下令不下令开拆?

  这时候从偏院里冒出一个香客模样的中年汉子,对着这边高声问道:“尔等这是作甚?”

  钱县丞有点小伶俐。见着中年人胆敢对着身穿七品官袍的他和一群衙役问话,便知道此人只怕有来头。

  迎上前去。把那中年人请到稍远处树荫底下,拱手问道:“壮士贵姓,乃是何方人也?”

  那中年人亮出一面腰牌,“吾乃东厂缉事官校,免贵姓一个黄字。奉命在此潜居守卫,不知贵县在此要作甚?”

  东厂的?钱县丞脑子转了转,太后若知道亲弟弟在这里当和尚,那皇家肯定要派人秘密保护,刚才大概是看到要拆庙,故而不得不现身出来问一问。

  至于为何是东厂而不是锦衣卫或者西厂,那更好解释。锦衣卫头领是万贵妃的弟弟,西厂提督是万贵妃的宫人,太后与万贵妃互相看不顺眼,能信任锦衣卫和西厂就怪了。

  也就是说,眼前此人虽然不起眼,但估计是有直接密奏宫中和太后的权力,只怕并不仅仅是一个小小官校,自缉事只是个遮掩身份的幌子......

  想至此处,钱县丞开口道:“本县县尊见此地形胜,为了开辟财源意欲拆寺,本官意欲阻拦,却奈何不得,反被派到此地督工。方才正想如何拖延一番,以免惊了庙里贵人,却不料遇到黄校尉,不知有什么办法教我?”

  黄校尉皱眉道:“贵县县尊执意如此?”

  钱县丞便答道:“确实如此,去县衙一问便知,本官焉敢谎言欺骗?只是身为佐贰,委实拦不住主官,只能尽力拖延。”

  黄校尉点点头道:“既然这样,那烦请钱县丞回衙找借口拖延一日,待我密奏宫中再做处置。”

  听到密奏宫中几个字,钱县丞眼神大亮,忽然更加放低了声音,“还请黄校尉为本官多多美言,事后定有厚报,绝不叫黄校尉失望。”

  黄校尉看了几眼钱县丞,呵呵一笑,大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钱县丞见这边说定,便回去招呼了众差役,“暂且回衙,改日再做计较。”随即众人只得再次动身,沿着来路回城。

  钱县丞坐在轿中,心里不停盘算着,回了衙门就对方知县说,遇到了奉有密旨的东厂强人,自己不敢动手拆寺,这样总能搪塞交待过去了罢?

  如此一来,自己两面都有说头,哪边都不直接得罪,怎么也不会吃亏。在这令人为难的夹缝里,大概能保全自己了罢。

  钱县丞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方应物想拿他当炮灰?没门!

  此时钱县丞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什么叫辗转腾挪,这就叫辗转腾挪,炉火纯青的辗转腾挪!说不定因祸得福,能在天子或者太后那里露一小脸!

  但是身怀如此娴熟的官场功夫,却只能当一个县丞,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方应物的命就这么好?钱县丞的心情忽然又变得忧郁起来,忍不住唏嘘一番自己的坎坷时运。

  正胡思乱想间,从轿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宛平县的狗官哪里走!”随后便是纷纷拥拥的呼喊声,仿佛四面八方都被人包围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辱骂?钱县丞大怒,正要掀开轿帘向外看,却不料轿子猛然晃动起来,然后钱县丞便感到天旋地转,随着一阵头晕,却从轿子里滚了出来。

  再睁开眼看,却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四周窜出来百十名军士,牢牢围了过来大肆动手,把他们这边的差役打得无处可逃。

  有个领头的军官指着倒在地上的钱县丞叫道:“方狗官在那里!不要打死了!”

  钱县丞闻声愕然,方狗官?方应物?

  靠,这绝对是昨日方应物打了永平伯的人,然后今天永平伯借调军士埋伏报复了!然后自己今天出行招摇了点,便被误认为是知县出行,代替正牌知县拉了仇恨!

  钱县丞不愧是伶俐人,短短瞬间的猜测丝毫不差。那永平伯确实不敢担着造反罪名冲击县衙,便派了人在县衙附近盯梢。

  当今日钱县丞带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衙时,便被误认是方知县了——钱县丞本人坐在轿子里,盯梢的军士看不见情有可原。随后钱县丞前呼后拥的出了宣武门,盯梢军士便迅速密报永平伯去。

  小伯爷得报,便就近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军士在宣武门这个回城必经要道埋伏,意欲给“方知县”一个以牙还牙的教训。冲击官府犯了大忌,有可能丢掉爵位,但要是打了一个小小知县,只怕也就是罚几年俸禄罢。

  再然后,钱县丞就心情大好的回城,走到了宣武门城门外......

  镜头回转,有几个士兵不由分说的冲到钱县丞身边,恶狠狠地就要动手。在一只脚踩到脸上之前的瞬间,钱县丞忍不住发出了最悲愤的怒吼:“本官不是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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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章 潜伏猛兽

  钱县丞早晨出县衙时,是被抬着出去的;下午回县衙,也是被抬着回来的......不止钱县丞,还有几个受伤较重的差役也是被抬回来的,摆在了县衙中庭医治。

  满衙胥吏都出来观看,围着窃窃私语,神色各异。方知县也站在大堂月台上,脸色阴沉似水。

  其实这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方应物知道永平伯这样蛮横惯了的世袭勋臣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谨慎的躲在县衙里不出去,但却没料到钱县丞中大奖替自己挡了灾。

  下面若不果断处置,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就要涣散掉了......在实力对比上,自己有优势有弱势,现在需要考虑如何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出自己合法、合理、合情的优势。

  方应物正在沉思时,忽然娄天化进来禀报道:“那状告永平伯的陈别雪来到县衙,说是要收回状词,不上告了!”

  什么?方应物大怒,若那陈别雪撤了讼,那自己岂不白忙一场还平白得罪人?自己辛辛苦苦替为民做主,要当方青天,结果这“民”竟然想半道缩卵子,把自己当猴耍么?素质也太差了!

  想至此处,方知县吩咐道:“将他召来!本官要亲自问他!”

  不多时,便见陈别雪被领进堂中,跪在台下行礼。方应物质问道:“你为何要撤回讼词?莫不是永平伯在私下里威胁了你?”

  陈别雪叫道:“大老爷在上,并无此事!小的心甘情愿撤回状子,没有别人威胁!”

  方应物拍案大喝道:“说什么混话?若无缘故。你为何要撤讼?你将官司当成了儿戏么?今日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本官定要将你治罪!”

  听到县尊的威胁。陈别雪脸色发苦,十分进退两难。但不得不辩解道:“县尊听小的细说!县尊与永平伯打斗了一场,闹得满城风雨,小的我虽心中感激,但却实在吃不消了!小的只不过是小本经营的坐商,哪里扛得住如此风波!”

  方应物脸色缓和了下来,原来这陈别雪是因为自己与永平伯闹得阵仗太大,他这小商人担心夹在中间吃不住,成了遭殃的牺牲品,所以想着。

  作为小人物。陈别雪产生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方知县这时候不可能按照陈别雪的想法去做。方大人有自己的立场,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方应物呵斥道:“多少人受了权贵欺辱但告状无门,有冤无处申,如今有本官愿为你做主,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本官在此明说了,你告也得告,不告也得告!”

  陈别雪愣了愣。告状这种事难道不是民不举官不纠么?就是传说中的包青天也没听说会逼着别人找他告状的。

  活了三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员,陈别雪只能连连磕头道:“还请县尊体谅小人的难处!小人当初告状也是一时冲动!”

  方应物冷哼一声,所谓的刁民就是这样!当初若自己不收状词,他私下里又会怎么骂自己?现在胆小了。瞻前顾后的又想溜?没门!

  “若不识好歹,状词便不用撤回去了,本官直接判你诬告罪名!一介商人诬告当朝勋臣。我看判个抄家充军大概不难罢。”

  陈别雪惶惶然,感到骑虎难下。但又一想。永平伯的威胁还只在潜意识中,方知县的威胁却已经**裸展示在眼前了。在强权面前。陈别雪只能打消了撤讼的念头,失魂落魄的起身告辞。

  “慢着!”方应物叫道。陈别雪心神不属的问道:“不知县尊还有什么幺蛾......不,还有何吩咐?”

  方应物指示道:“你若真想保住自己安然无恙,那现在便写个文书与本官,自有用处!至于如何写,本官自会告诉你!”

  天色到了傍晚,又有家里人求见,原来是奉了父亲方清之的命令传话的。“小老爷!大老爷说,今晚能否回家听训?”

  方应物立刻答道:“县衙公务繁忙,千头万绪尚没理清,焉得有闲?”开玩笑,谁知道那永平伯有没有继续派人在外面堵着,万一出去被围攻殴打,那丢脸就丢到家了。

  “大老爷还说了,小老爷你若勤于王事,理当鼓励。不过也不能误了参拜天子之礼,明日早朝须得去上。”

  什么?当知县还得上朝?方应物把娄天化招来问道:“附郭县官员需要上朝么?”

  娄天化挠挠头,“顺天府、宛平县、大兴县官员虽为地面官,其实也都属于京官,按规矩说应该去上朝。

  只是每天清晨上朝实在辛苦,又因为陛下宽仁纵容,故而这十几年来,许多大臣都是有去有不去的,松散的很,听说缺席半数都是常事。京城府县官员更是乐得轻松,除非初一和节日大朝会,一般都不去朝参了。”

  听完娄天化解释,方应物感觉很古怪,怎么这上朝有一种上辈子大学课堂的即视感?那时候,上课缺席一半也是家常便饭,除非知道要点名或者期末划重点。

  只能说,中华文化传承果然源远流长哪......另外,父亲怎的忽然传话说叫自己明天上朝?莫非是得到了内部消息,明天早朝要“点名”?

  话说回来,这还是方应物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上早朝,作为一个初哥,还是小激动了一下,当然也没到辗转反侧的地步。还有,早朝时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场合......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优势的场合。

  一夜无话,到了日次天色还没亮,方应物便被叫醒,然后匆匆忙忙上了轿子往南边长安右门赶路——因为县衙地理位置的缘故,方应物比绝大多数朝臣的路程都要远。

  这时候应该不用担心,那永平伯胆子再大,也不能此时动手。到了长安右门外,便看到很多其他朝臣聚集在这里,并三三两两的穿越城门向里面步行。

  方应物下了轿子,在城门口处登记过,便独自随着人流进了皇城。朝会开始之前,大臣们只能在午门外等候,其中文官在东边,武勋在西边。等得到号令,便分别从午门的东角门和西角门进去。

  方应物站在东边文官人群里,但没有拉帮结伙的搞交际,只是明亮的目光不停地往西边武勋人群里逡巡......像是潜伏的猛兽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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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宫门舌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随着啪!啪!啪的鸣鞭声响过,钟磬悠悠、旗帜招展、仪仗万千,这才是正牌的朝会仪式,绝非那让方应物颇为享受的山寨版排衙可比拟的。

  在大汉将军和锦衣侍卫的拱卫下,在中书翰林侍班的陪同下,大明天子朱见深慈眉善目的端坐于奉天门金台上,等候着文武百官的山呼舞拜。

  最近朱见深有点不痛快,为了一些事被大臣们惹得烦不胜烦,于是他决定狠狠的报复一次,祭出自己隐忍已久的大杀器!那就是朝会点名!

  真当他这双高高在上的龙目是睁眼瞎么?真当他看不出两千人朝拜与一千人朝拜的区别么?有时候更过分,竟然只有几百人来朝拜!

  如果早朝上拿着花名册点过名后,发现有很多大臣偷懒没到,那就是铁证如山!朝臣还有什么脸敢犯颜进谏!还有什么脸敢劝他勤政!

  呵呵呵呵朱见深有点小激动。早在十年前他就产生这种念头了,然后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纵容大臣偷懒。到如今,收网时刻即将来临!

  想至此处,朱见深满怀期待,极目眺望正前方远处的午门。那些朝臣马上就要从午门列队进来,然后趋步穿过金水桥,匍匐在自己脚下这片广场上山呼万岁。然后,自己就要下旨清点人数!

  啪!啪!啪的鸣鞭声响过,呼!呼!呼的一阵风儿吹过

  午门除了值守的亲军官兵和太监,却没有一个人从午门进来本该充实起来的广场除了杨柳飘絮之外。依旧空荡荡的,寂静的令人不安。

  这这是怎么?朱见深对左右问道。一着急犯了结巴。

  按照规矩,朝会上不会有太监出现。在天子左右有文有武,武官就是锦衣卫官,而文官就是侍班文臣,一般是由四名中书、翰苑词臣轮班侍从的由此也可见词林官的清贵之处。

  今日轮到侍班的词臣谢迁便上前对锦衣卫官问道:传旨!看看怎么回事!

  话要从头说起,却说在午门外面,等待上朝的大臣以甬道为界,文东武西壁垒分明。西边武臣班位里,公侯伯驸马团队位于最前方,然后才是都督府、亲军二十二卫、京营的武臣。

  这时候离早朝还有段时间。大家互相闲聊,并没有严格按着班位列队。在这个略混乱的局面下,方应物能够不安分的悄悄向前走过去,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而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公侯伯圈子。

  在这几年,大明勋臣长寿者很多,能在青年继承爵位的更少。方应物目光所及大都是中老年人士,年轻俊秀寥寥无几,不用别人介绍。很容易的便能锁定了目标。

  永平伯安知头戴进贤冠,身穿大红朝服,正在与一干叔伯打圈作揖。因为二十几岁年纪的缘故,他站在勋臣群体里颇为醒目。又因为辈分岁数小,所以礼就要多。

  大明勋臣主要有两种流派,一是得自太祖开国时分封的勋臣。二是得自太宗靖难时分封的。其他的也有,比如以外戚封爵的。以武功封爵的,但还不是主流。

  土木堡之变前。勋贵在朝政上还有不小的影响力,但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廷动荡了几次,不知不觉间勋臣渐渐就靠边站了,实际上已经无法决定朝政走向。

  永平伯安家这勋位得自于太宗文皇掂师靖难,是所谓的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这支流派当然以英国公为首,安小伯爷刚刚拜过了现任英国公张懋,便迅速远离了几分。

  盖因英国公生性比较直,安小伯爷对他心中畏惧又与他不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敢在左右久待。

  忽然间,不知有个什么东西套住了脖子,安小伯爷下意识地用手拉扯,却见是个牛皮索。

  再顺着牛皮索瞧去,另一端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文官,正紧紧地拉着牛皮索不放,但那人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戏谑,像是看到了猎物。

  眼前这位他娘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经病?小伯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又听到对方大喝道:永平伯!有人在宛平县衙告了你,请走一遭罢!

  听到这个说辞,安小伯爷登时反应过来了,牛皮索分明是衙门用来捉拿人犯的道具,今日却套在了自己脖子上,这很明显像是一个衙役捕捉被告去衙门的场景!

  混账东西!安小伯爷大感耻辱,气得脸色通红,咆哮一声便动手撕扯起牛皮索。怎奈他年幼袭爵有失管教,平时纵意酒色,与方应物掰了几下,竟然没有成功解开。

  两个年轻人互相拉拉扯扯,早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目,渐渐地都围了过来。不止武臣这边,文官那边也有不少人被引过来看热闹,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两个小伙儿年轻没正行,把这午门当成了嬉戏场所,正在互相打闹。再看了看,却发现不是这回事,两人的神色俨然是在互相认真较劲。

  更何况大名鼎鼎的清流方应物与永平伯安知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怎么会不知其丑的在午门这里打闹?

  朝会有纠仪御史专司纠察纪律,当即有轮值的御史站出来,高声喝问道:尔等实在不成体统,何故在此喧闹?各自报上名来!

  方应物回头答道:本官乃宛平县正堂方应物也!有苦主状告永平伯安知不法之事,但这安知传唤不到,案子便审不下去!本官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在此亲手捉拿,叫他赴衙听审!

  这一个知县跑到朝臣班位里来拿人审问?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过,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是该认为这个知县实在死心眼,还是该赞扬他秉公无私、勇于任事?反正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还是头一次在朝会时见到这种事。

  方应物这话端的是正气凛然有理有据,作为太祖皇帝极其看重的亲民官,为民做主从理论上是天经地义的。

  这让纠仪御史也感到深深的蛋疼,御史秉持监察风宪大权,一举一动都必须要合乎道理,当着朝臣面前执法必须要有理论依据,不可能随意表态。

  他低头想了想大明律和大明会典,好像没有条文说伯爵犯法不受审,也没说不许县衙在朝会前捉拿人犯?

  当初太祖爷大概也想不到会有亲民官拿着状子,跑到朝堂上来抓人罢?但要让方应物这样胡闹,又是有点不像话。

  不过那边安小伯爷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放肆的大笑几声,抬起手指着方应物嘲弄道:你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敢捉拿我?

  方应物不为所动,冷静着听完,也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补子图案说:小伯爷看清楚了,本县是六品,谢谢。

  这个笑话很冷却叫永平伯莫名的大怒,感到自己被当成了蠢猪一般,他放下扯不开的牛皮索,劈手捉住了方应物的领口,喝道:竖子安敢戏弄我!

  方应物厉声斥责道:放手!本官乃宛平县正堂,你不过是治境内一不肖纨绔,焉敢侵犯本县!

  此时有老成的勋臣出来劝道:诸君皆为朝臣,须得互存几分体面,有事慢慢相商,不要坏了脸面。

  方应物掰扯开安伯爷的手,冷冰冰的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伯爵乎?在圣上面前,伯爵与百姓有何异哉?在宛平县界内,伯爵与百姓为何不可一视同仁?

  勋臣中有人兔死狐悲,看不惯方应物这清流文人的强硬态度,开口道:自古以来就有八议之道,永平伯可参议贵这一条,方大人何必在此咄咄逼人,自取其辱?

  方应物嗤笑一声,讥讽道:哪里来的糊涂人,也敢上庙堂论道?即便遵照议贵这条,那也是审理完罪名之后再上奏天子议处!如今案子未审,罪名未定,空口白牙的议什么议?

  又有人出面劝道:圣人云,不为己甚,方大人何不宽解一二?

  方应物扫视周围一眼,朗声道:诸公岂不知,我方应物并非圣人乎?而且也不敢自比圣人,所以这句话就免了,本县真的做不到!

  几番对答下来,再无人说话,或者说不知如何开口了,这方应物太能堵人嘴了,简直就是演义里那个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再世!

  其实能言善辩、善于引经据典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大都是文臣。须知官官相护,文官也要帮着文官,看方应物收拾勋臣的热闹还来不及,何苦替一个武勋纨绔子弟出面?

  此刻忽然锦衣卫官站在午门,高声喝道:上谕!尔等为何不入宫门朝拜?

  我靠,现在是上朝时间,该进去拜天子了!看戏看到入迷的群臣恍然大悟,一时间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的各就各位。

  略汹涌的人群中,方应物宛如巨石巍然不动,安小伯爷脖子上套着牛皮索,想动也不边动。

  纠仪御史连连苦笑,这事怎么就让自己撞上了?又听到方应物唏嘘叹道:更无一个是男儿!国家武臣中,连个敢动手的勇者都没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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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二章 风雨飘摇

  朝会秩序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午门外发生的事情传到了金台上天子的耳朵里,这不可能不奏报天子。

  “方应物?当朝拿人?”朱见深愕然了一下。

  随即天子又想起另一件事,昨天有密报说,方应物打算为了赚钱拆掉占有地利之便的报国寺,这让母后她老人家很不高兴,唠叨了几句。虽然方应物貌似是为了公事,宛平县县库连年亏空确实也需要开源,但皇家的事情应该更重要!

  朱见深登基十七八年,对这种正直大臣的嘴脸见多了,他们常常打着“国事”的旗号,根本不拿皇家的脸面当回事!

  就像十几年前元宵节,他出于孝心在宫中为母后多点了一些花灯,就被某位已经记不清名字的无聊翰林劈头盖脸的进谏切责,这方应物只不过又是一个例子而已!

  天子醒过神来,看到纠仪御史还在等着自己的旨意,便开口道:“这成何体统?免去肇事者方应物朝参!另一个是谁来着?回去闭门自省三日!”

  朝参就是朝见参拜天子,在名义上是大臣的荣耀,具体形式就是参加早朝。免朝参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对年老多病大臣的恩典,让他省点力气多活几天;

  还有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位大臣年轻力壮,被判一个免朝参就是“惩罚”了,言外之意就是天子嫌弃你,暂时不想见到你,滚一边凉快去罢!也就是说,免朝参虽然可能没有实际意义,但可以看做政治风向......

  至少对成化天子而言,这个处罚是很恰当的。不管怎么说,方应物毕竟刚刚有恩与皇家,罢官贬职打廷杖都不合适。象征性给点处分就算了,他朱见深真是个仁慈的帝王!

  午门外方应物听到天子降旨,叹口气发起呆来。他很无语。这果然是朱见深式的处事风格,不求解决问题。也不分是非对错,只求一团和气捣糨糊......若非在宫中这个特殊场合,出了宫去,他方应物区区一个知县哪里还有本事抓住永平伯?

  细细计较下来,还是他方应物亏了点,被处罚以免朝参和回家闭门自省三日相比,谁轻谁重一目了然。

  前来传旨的锦衣卫官拱拱手道:“方大人。交出牙牌,然后请出宫罢!”

  是的,既然“免朝参”了,那么方应物就没资格进宫了。作为入宫凭证的牙牌自然也要上交。

  脖子上还套着牛皮索的永平伯安知闻言对方应物叫道:“你这狗官,还不放手!”既然方应物连入宫资格都失去,那就更没资格在午门外抓人!

  不得不说,方应物的宛平县知县生涯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方知县仿佛并没有受到影响,这日兴致勃勃的把娄天化招来。询问道:“宛平与大兴同为京城附郭县,为何宛平穷而大兴富?”

  娄天化答道:“盖因大兴商户多,宛平商户少。”方应物拍案道:“对!无农不稳,无商不富,那为何大兴商户多?”

  娄天化又开始怀疑东主智商也出现问题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大兴位于东城,距离通州运河方向近,自然占了地利之便,导致商家云集,县库入账也更得力。”

  方应物手抚下巴,若有所思:“确实如此,那该在这上面想想法子,为本县开源,如此才能减少亏空。”

  娄天化白了白眼,东主你是缺心眼么?这时候还不赶紧活动一番巩固位置,关心这些暂时没用的作甚?别连知县都当不下去了,想什么都是白想,还有你要被调职,到了交接时候,三千两亏空就要全靠你自己承担了!

  如此娄天化便开口提醒道:“衙门里传起了流言,到处都在议论,说那报国寺里有太后亲弟弟,东主你力主拆庙,消息传到宫中,已经得罪了太后!”

  方应物将注意力转回,奇道:“胥吏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又怎么会这么快的流传起来?”

  “在下叫张贵去打听过了,据说这些说法是从钱县丞那边的门子口中传出来的。”

  “钱县丞?”方应物意识到什么。连连冷笑道:“先前没看出来,原来这可不是个老实人。”

  娄天化行个礼道:“说句剖心逆耳之言,也不能完全怪钱县丞起了心思,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东主不明其理么?”

  娄天化的言外之意就是,东主你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困境,别人看到了取而代之的希望,自然就生出异样心思。而且很顺利成章,宛平县知县这个职务若在短期内连续剧烈变动,为了平稳过渡,就地提拔钱县丞这个熟手为知县也不算奇怪。

  方应物继续冷笑:“所谓流言不止这点罢?”

  娄天化欲言又止几番,最后下定决心开口道:“流言说东主你太年轻,只会书生气用事,别看闯西厂、封店,拆庙这些事做得痛快,其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还有说东主你惹得皇家不高兴,被罢了朝参资格,而且最近永平伯要联合京城勋贵弹劾你行事跋扈、欺凌勋臣,只怕东主你在这知县位置上坐不长久!”

  娄天化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起来。东主毕竟是少年心性,又骤然初掌大权,这可是一把双刃剑,他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前前后后劝过几次,可惜东主一意孤行......看来说不定过上几天,自己便要重新求职了。

  方应物又将随从王英招来问道:“你在街头巷尾茶铺酒肆打听,百姓如何传扬的?”

  王英与有荣焉的答道:“老爷与永平伯当街打了一场,又查封了永平伯的店铺货物,闹得众口纷纷,百姓皆称赞老爷不畏强暴、力抗权贵,有古强项令之风,京师多年来,难得有老爷这般敢为民做主之人!”

  娄天化跌足叹道:“民心有何用处?民心要有用,京城这些勋贵早就一个不剩了!”

  这时候,外面门子来禀报:“永平伯府差了管事的人到衙中求见大老爷!说是叫大老爷解了店铺封条,赔偿归还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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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三章 激烈的升级

  听到永平伯安家的管事前来,娄天化眼珠子转了转,连忙对方应物道:“东主!此乃良机也!”

  “什么良机?”方应物好奇地问道。

  娄天化答道:“自然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若那永平伯调派百十军士,强行夺回店铺,本县谁又能拦住?

  但他却遣人来县衙言谈,这说明有些大事化小的意思,只要东主有诚意,握手言和也不难!”

  方应物似笑非笑,“你知道你为什么读书读不成么?你心中从来就无读书人之气!”随后方知县对门子吩咐道:“请人上大堂相见!”

  在二堂或者花厅见人,那就是会客,气氛要宽松友好的多。但在大堂见人,那就有点不友好的味道了。

  方应物带着方应石和王英两人,来到县衙大堂上。却见堂下有人等候多时了,五十来岁年纪,穿着团花丝绸缎袍,若非知道此人乃安家管事,还以为是哪家财主前来拜码头了。

  方知县高居在上,拿出审问人犯的架势拍案喝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来历!”

  那永平伯府管事确实如同娄天化所猜测的,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思前来宛平县衙。

  稍微老成点的人都能想到,虽然方知县在朝堂上大闹一场没有占到便宜,但却把事情捅得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如此后果便不可预料。特别是小伯爷本身就有强占别人产业在先的劣迹,即便是跋扈强横到极点的人。也没有想把自己的丑事到处宣扬的。

  但方知县这个态度......却让老管事十分不悦,不过想起来意。只能耐着性子答道:“在下安中,奉了我家小伯爷之命,来与县尊和解。”

  方应物懒洋洋的问:“怎么和解?”安管事答道:“自然是请县尊解封店铺,并将货物奉还......当然,如果有所毁损,照市价补上银两就是。”

  啪!方知县再次拍下惊堂木,高声呵斥道:“好个老刁才,公堂之上也胆敢胡言乱语!

  你一介家奴也配与本县妄谈和解二字?何况你家主人不过是罪证俱全、等待伏法之人。你今天既然来了就替你家主人听审罢!”

  泥人也也有三分火性,安管事在伯爵府也是备受奉承的,名为家奴但实际上人前人后也是小有威风。于是听到方知县这话登时怒容满面,指着公案后的方应物骂道:“狗官不要不知好歹!”

  方应物便大喝道:“还敢咆哮公堂、辱骂本县!左右何在,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左右两列一干皂班衙役纠结着犹豫片刻,现如今形势微妙,他们心中不能不动摇。万一知县大老爷最后栽了跑路。他们这些衙役被秋后算账又该找谁哭去?

  这时候,长随方应石得到方应物示意,大踏步上前,两臂使出千斤力气,一巴掌把安管事扇到地上。

  他指着地上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塞了一根水火棍到他手里。方应石抬眼看去,原来是张贵张班头送了家伙。

  方应石点点头示意,第一次对张班头善意的笑了笑,便与张班头亲自动手,一左一右的照着安管事打将起来。

  这安管事年纪半百。平时又处尊养优,哪经得起拷打?别说三十大板。不过才二十来下,他便已经昏了过去。

  方应物不为所动,冷冰冰的甩下签子,下令道:“取水来泼醒了!然后在衙门口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张贵接了签子,指挥手底下几个人抬着安管事领命而去。

  方知县退了堂,回到后面。却又见娄天化捂着脸坐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喃喃自语:“没法做下去了......没法做下去了......”

  方应物微微一笑,回了屋里看公文。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张贵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叫道:“外面来了几十个军士,冲到衙门口将那安管事抢走了,还打伤了几个弟兄!还有,听说查封的店铺又被永平伯派人夺回去了!”

  方知县顿时破口大骂道:“那些混账胆敢如此!”张贵便讨教道:“眼下如何是好?”

  方应物目露凶光,盯着张贵问道:“张差役你信得过本官么?”

  张贵还是头一次看到年轻县尊的凶相,他下了下狠心,抱拳道:“大老爷尽管吩咐!”

  方应物便下令道:“那你就照着本官的吩咐去做,日后定然不亏待了你!如此如此去......”

  却说张贵领了命令出来,先回了趟家,叫妻子儿女收拾细软,去城外一处亲戚家躲避。那亲戚是在一个皇庄里当庄头的,别说收留亲戚,就是藏几个在逃人犯也藏得住。

  张氏娘子闻言忍不住哭诉道:“做公门怎的还做出陷全家于险境的事情?没见别人如此的。”

  张班头恶狠狠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大老爷是考中会元的人物,不可能不聪明,背后又有大靠山,定是有他的道理!

  何况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但我儿不能继续当贱役,如能攀上大老爷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然后张班头又返回县衙,叫了十几个忠心弟兄,照着县尊吩咐准备一番,便向东北面钟鼓楼方向而去。目的地不是别的,当然是那两处大店铺。

  到了地界,却见店门都已经被打开,县衙封条全部撕落在地面上,门外站着二三十个军士。显而易见,这是永平伯派来强行重新占据店面的。

  再看门里,隐隐约约的看到掌柜伙计在里面收拾,看样子一时三刻就能继续营业。

  却说这边军士望见探头探脑的衙役,故意高声吆喝了几声,张班头便带着缩了回去,躲进旁边小巷子里,惹得店门处军士一阵哄笑。当然,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来,一分银子好处也没有,还没积极到主动去追打的地步。

  张班头一咬牙,打开携带的箱笼,分发给众人。又过了片刻,便见几名衙役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与方才不同的是,他们人人手里举着火把。

  守店门的军士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帮衙役要作甚。再离得近些,却见这些衙役奋力一挥手,拿着火把就打过来。

  水火无情,守门军士本来战斗积极性就不高,而且自觉人数占优胜算在握,不想太冒险,大都很惜身的下意识地躲了一躲。

  却又见这十几个衙役有的冲进店铺去用火把在墙壁廊柱上乱点,有的直接往柜台上泼油,有的直接拿着火把去烧货物......

  这是要大肆纵火!他们简直疯了!疯了!所有军士看着这一幕错愕不已,他们替官长出面当打手次数也不算少,殴出人命的事情都经历过,但还是第一次见疯狂到这个地步的!

  熊熊火光吞噬了整个铺面,众军士也顾不得追赶教训纵火衙役了,只是拼命地救起火来。所有衙役便趁机逃掉了,并没有继续捣乱。

  所幸人手众多,又兼救火及时,火势烧没了大半个店产后被扑灭了,前店遭殃比较大,后院情况稍好一点。只是处处残垣断壁,店铺肯定短时间内无法再使用了,损失极其惨重。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永平伯府,叫安小伯爷暴跳如雷!一是为自己的损失心疼,二是感到再次丢了脸面!作为混迹于京师的勋贵,丢什么也不能丢人!

  他当即又找相熟叔伯借了一百多军士,浩浩荡荡的杀奔县衙,将宛平县县衙大门彻底砸烂掉。

  若非县衙众胥吏齐心协力的死守前庭,另一边众军士围攻官府也心有余悸的不敢使出全力,只怕二门和后面的大堂也保不住。

  方知县与安小伯爷的冲突不断升级,从打架群殴,一直发展到烧店铺、砸县衙,叫京师人大为震骇。这么多年来,除了兵灾之外,承平时间很少有闹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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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上阵父子兵

  这日宛平县衙从大门到前庭几乎沦为战场,经过永平伯调派来的军士一番打砸,大门被拆成碎片,八字墙也塌了一个口子。虽然没有波及到更深处的大堂、六房等要害地区,但县衙里人心浮动,运转几近于瘫痪。

  在这种急需镇定人心的时刻,县衙首脑方知县却从县衙里消失了,只带着方应石做保镖,微服私行悄悄溜回了家去。

  此时是傍晚时候,方清之已经从衙门里回了家,听到儿子也进门了,父子两人便在书房相见。

  方应物恭恭敬敬行个礼,万分热情的问候道:“父亲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儿子我王命在身佐治一方,不能晨昏定省早晚孝顺,心中委实难安!时时恨不能辞官归里,侍候尊亲!”

  看着自家儿子一付神情不亚于怀橘遗亲、卧冰求鲤的大孝子的模样,方清之浑身不舒服,很是不适应。

  在方清之心里,能感到儿子对自己其实不错,只是这儿子并不善于表现出来,或者说他不善于用世俗的方式来展现。

  像方才这样**裸的、热情洋溢的表达,别人说出来顺理成章,读书人无论是否真孝顺,都是这么说话的。但从自家儿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连续调整了几下坐姿,方清之感到略舒适了,这才淡淡的开口道:“你有这个心就好,既然身负重任,断然不可因私废公,何况为父还没老到需要有人照料的地步。”

  寒暄话说完。方应物试探道:“父亲大概也听说了,我在县衙接了状告永平伯的状子。近日正尽力办案,与那永平伯也起了冲突。”

  方清之赞赏道:“吾辈读书人。就是要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你做的不错,正该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为父借那前朝贤人文文山的正气歌送与你,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方应物直勾勾的看着父亲,等他老人家摇头晃脑背诵完一遍正气歌,仍然没有听到自己所要听的。

  又等了一等。还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方应物仿佛是妖怪现了原形一般,就差抱着大腿似的叫道:“爹!没用的先别说了,儿子正要请你老人家伸出援手哇!”

  方清之斜视之,良久,轻轻地叹口气,眼角些许泪光一闪而过。弹指一挥间好多年了,自家这儿子终于有个当儿子的样子了,真不容易!

  那种“无论有没有你这个爹。我一样能混得开”的态度真是超级令人不爽,相比之下,还是近乎抱着大腿苦苦哀求的儿子似乎比较可爱。

  压下难以言表的暗爽,方清之貌似浑不在意的对儿子说:“你身后不是有三座大山么?为父大概只能屈居末位。怎的不去找那更管用的第一和第二去?”

  什么?方应物愣了愣,父亲大人怎么知道“三座大山”这个说法的?当初也只是和项成贤闲聊时一时戏言而已啊!而且听父亲这态度,仿佛对于排第三很不满!

  有求于父的方应物便小心翼翼的问道:“外人传言不足为道也。父亲是从哪里听说的?”

  方清之信口答道:“你年纪轻轻便被朝廷托付一地重任,特别还是天子脚下京城附郭县。为父很是忧心忡忡,担心你误了大事。

  而项成贤前来到访时。为了宽解为父,便说了说这三座大山的事情,叫为父尽管放心。”

  交友不慎哪!方应物心里不由得暗骂几句,项大公子真是一个大嘴巴,这话也敢说与父亲听!

  方清之摆够了谱,过够了瘾,才悠然问道:“说罢,你到底意欲何为?”

  方应物担心父亲心思又生了变化,连忙说起正题,“那永平伯横行霸道,连县衙都砸了,儿子我势微力薄,实在无可奈何,只能上疏辞官!”

  上疏辞官?方清之皱起了眉头,连他也能看出,如果方应物被勋臣逼到上疏辞官,这就等于是一个信号,必将挑战他们这样文臣的敏感神经。

  土木堡之变后,文臣势力大涨,彻底压住了勋贵势力,目前仍处于急剧膨胀上升的时期,断然不肯轻易放过这种武勋欺负文官的事件。只要运作得当,掀起一次舆论风波并不难。

  而且这等于是又一次把事情捅了出去,公然摆在了朝堂上,让朝廷做出一个选择。效果大概和上次方应物趁着上朝时捉拿永平伯一个样,只不过上次天子无心和了一次稀泥,把事情拖了下去。

  “然后就到父亲的出手时候了!烦请父亲大人联络同道,为儿子鸣冤叫屈!这并不难,本来儿子我就占据着道理,一切都是按规矩行事!”

  这才是方应物回家拜访父亲的真实目的,现在条件成熟了,他需要的是舆论关注,而不是大批麻木的看客!

  而若想在朝廷舆论上掀起风波,那非请父亲这清流名臣出面帮忙不可。自己毕竟太年轻,在朝堂混迹日子太短,名望虽不错但有点人微言轻,资历太浅。

  而父亲就不同了,从名声到身份都比自己强,资历也够班,招呼一批翰林,联络一批科道或者同年同乡什么的,形成声势问题不大。

  方清之忽然不动声色的问道:“我怎么听着,像是你引诱我党同伐异?”方应物急忙说:“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怎么能叫党同伐异?”

  “知道了,你就听消息罢。”方清之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答应下来,然后他略有些担心的问道:“不过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你有什么把握?”

  听到父亲答应了,方应物轻松起来,神态恢复了正常样子,胸有成竹的答道:“父亲大人但请放心!儿子我只需要一个契机,只要有了契机,一切都不是问题,父亲只管为我造势就好!”

  方清之听在耳朵里,又感到不爽了,自己好像就是个工具,只需按照儿子使唤行事似的。他真有种甩手不管的冲动,但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又不能不管!

  想着心事时,方清之耳朵里又听到儿子像个老太婆一样敦敦教导:“那个,造势重点要放在两条,别的先不要多说。一是永平伯目前不过是一个闲散伯爵,还没有充任实职,为何能屡屡调遣军士私用?二是他用军士围攻县衙,该视为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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