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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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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七章 各怀心思的安全问题

  翁婿两人对视几眼,刘棉花又先开口道:“你担忧自家安危这个事情,其实老夫方才已经有了计较,要化解并不难。”

  “愿闻其详!”方应物赶紧接上话。他心情微微放松了下来,既然老泰山说不难,那肯定有简单办法。

  刘棉花这次表现相当大方,“我宅中占地甚广,收拾收拾可以腾出空余院落。贤婿不妨举家迁来,暂住于本府,等到风头过去或者成亲时候再另作打算。”

  这个办法肯定管用,刘棉花府上肯定是安全地方,任由别人万般诡计,总要顾及到次辅的身份和地位。举一个很简单很下三滥的例子,或许有被收买的小人闯进已经并非朱门的方家大闹,但有人敢闯进次辅宅邸么?

  可是......方应物不是寄人篱下的性子,就连在自家也要另辟西院,与父亲大人保持一定距离,更别说住进刘府了。

  人人皆知他乃刘府东床快婿,那住进刘府,岂不有可能被别人误会成倒插门?只这点就让方应物受不了,更别说有可能带来的其他风评,比如趋炎附势啊胆小怕事啊。

  “你想得太多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心思多!”刘棉花对方应物的顾虑不以为然,“亲戚有通家之好,来借住几日算什么大事?投靠亲友的事情,京城每天都要有几百起罢!

  再说你如今无官无职,有什么正经营生?到我刘府来,可以充当西席幕僚之类角色。协助老夫处理各项事情,既不损你清誉。又可帮着老夫出谋划策,皆大欢喜有何不可?”

  刘棉花前几句还好。但说着说着,就让方应物品出味道来了。不免抬头斜视之,嘴里回应道:“还能蹭人脉罢?这就是你的简单法子?”

  方家人脉虽然不如刘棉花,但性质却截然不同,往来皆是当今清流体系里的人物,而方家父子本身也隐隐然是标杆。

  这部分人脉恰恰是刘棉花的短板,刘棉花把方应物请进府中,就好比是栽得梧桐树,然后就可以坐等凤凰来了。别人也许不会来找刘棉花。但与方应物往来时,若方应物住在刘府,刘棉花自然可以蹭几分人情。

  想想就觉得美,如果不是方应物摊上万安,还真没这样的机会。刘棉花心情急切,未免多说了几句,但就这几句却被方应物察觉出端倪。此时他“哈哈”一笑,“老夫只是出个主意,听不听在你。”

  方应物很想吐槽几句。他不愿借住刘府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不想一天到晚面对心思百变的老泰山,那样的生活太可怕了。在家里还要紧绷着不能放松,时时提防着不要入坑。简直累死人不偿命,何苦来哉!

  刘棉花是何等样人,察言观色便明白方应物的心思了。这种事情强迫不来,说得多了适得其反。便只能叹口气。另外示好道:“朝廷拨给我的护卫官军里,我分八个给你。出入警戒看门护院即可。”

  一定级别的朝廷高官,是享受朝廷拨给官军护卫待遇的,方应物自然没这个资格。而刘棉花家奴多、身份高,也不差这几个侍卫官军去吓唬人,便做个人情借给方应物了。

  这样的侍卫官军不见得战斗力超强,但象征意义重大,毕竟是代表朝廷官方执行任务的人员,吓阻一般不开眼的人足够了。

  更别说方应物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手,增加八个护卫也是非常实用的。于是方应物这才躬身致谢道:“多谢老泰山相助!”

  “今天先这样罢!日后再看看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刘棉花答道。这话明显是逐客了,方应物趁机告辞,领了八名侍卫官军返回家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方应物与项大公子踏入坊司胡同的时候,在东安门外何娘子酒家里,虽然生意一如既往的糟烂,但何娘子还是兢兢业业的在柜台上算账。当然,她不这样也没什么事可做。

  眼瞅着快到傍晚,何娘子正琢磨是不是干脆关门打烊算了,晚上更不会有客人来。但在此刻,汪公子却来了,何娘子连忙回到后院侍候汪公子去。

  话说回来,这后院其实就是汪芷与方应物专门密会的场合。一般只有提前发出求见暗号时,汪芷才会大驾光临,很少有今天这般不打招呼突然来到的状况。

  所以这异常情况让何娘子心中惴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她察言观色发现汪公子脸色不大好看,仿佛被什么人给气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公子前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汪芷摆了摆手道:“现在没什么吩咐,我就在这里等着!先上茶来!”

  何娘子一遍倒茶,一边又问道:“等什么?等方老爷么?”

  汪芷嘿嘿笑了几声,很阴险的说:“等着他来告饶!你瞧着,过不了多久,那位方老爷的手下人必定跑过来,哭着喊着向我求饶!”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何娘子在门外看到了方应物的长随娄天化,又见娄天化气喘吁吁、慌慌张张,语焉不详的喊着:“大事不妙了,敝东家让我来找何娘子,说是何娘子知道怎么办!”

  呃......真让汪公子说中了?何娘子想道,便将娄天化请进大堂,仔细问起话来。随后何娘子让娄天化等着,她则进了后院去向汪太监禀报。

  汪芷也知道前面的动静,见何娘子回来禀报,便抢先问道:“方应物派人来报信了?”

  何娘子点点头,汪芷拍案叫道:“这会儿倒想起我来了?你就回复他,就说方应物行为不端,活该吃苦头!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死不了人!”

  何娘子神情古怪,等汪芷说完,才回话道:“不是方老爷被抓走,听那娄天化说,被捉走的是方老爷好友项成贤......”

  汪芷顿时愕然,那群锦衣卫旗校都是蠢猪么?大活人怎么也会抓错?

  先前方应物眼看被羞辱时,突然闯进来的锦衣卫确实是汪太监的手笔。他们奉的命令是,先摆出争风吃醋架势,然后用暴力把姓方的捉走,不过力度轻一点,不许下重手。当然汪芷并不知道,自己这道命令反而救了方应物一次。

  这样简单明确的一道命令,怎么就抓错人了?汪芷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疑惑的又问道:“那方应物人去了哪里?为什么是娄天化来这里求救?”

  至于为什么与汪公子的预料出现了偏差,何娘子更不明白,不过她倒是知道方应物去向。“听娄天化说,还有另一伙人与方老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方老爷势单力薄打不过,险些遭到羞辱。所以现在方老爷怒气冲天的去找王越王老大人借人手去了,要杀回去报复呢。”

  汪芷越发觉得今天的事儿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古怪,冷笑道:“他倒是挺知趣,不敢为了欢场争风事情来找东厂借人。”

  何娘子又补充道:“娄天化还说,对方那边有万首辅......不过奴家怀疑这是娄天化胡言乱语。”

  汪芷也有点不能相信,当即吩咐道:“速速遣人去坊司胡同那边打听消息!如果方应物借了人去闹,肯定有大动静!”

  此后汪芷继续在何娘子酒家里面等候,不到一个时辰,便得到了回报,“坊司胡同街面上快炸锅了!有人逞强恃勇,把万首辅的家奴随从都给打了,还扒光了外衣丢在街道上!”

  汪芷与何娘子面面相觑,还真有这样的事情?愣了片刻,汪芷忽然想起什么,喜形于色的连连鼓掌道:“那万安遭到这样奇耻大辱,岂肯善罢甘休?

  以万安的品性,为了报复方应物,肯定是阴的阳的各种招数都要使出来!你说在这种时候,我搬到他隔壁去,他还敢说半个不字么?”

  何娘子无语,人生还真是塞翁失马福祸相依啊,全看从什么角度想......

  话说方应物隔壁的宅院,早被汪芷拿下了,但是在方应物极力反对之下,汪芷始终下不了决心将此处设为外宅,生怕惹得方应物真生气。如果只为了区区住宅问题,与情人翻脸实在不值当。

  但这回方应物面临首辅无差别、不择手段的报复时,肯定急需安全感。如果东厂提督若搬到隔壁,必定安全警戒遍及周围,方应物自然就沾光了,他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么?

  何娘子想明白后反问道:“汪公子想的虽好,但方老爷肯答应么?或许他另有对策,不需要你插手。”

  汪芷阴测测的笑了几声,“你说要不要制造点事情恐吓他一番?反正手尾高明点,可以全推到万安头上。等方应物被吓过后,我就成了救命药方啊,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何娘子被汪芷的奇葩念头吓了一跳,劝阻道:“最好不要......”

  此时方应物正在与老泰山斗智斗勇,如果他知道汪芷的念头,肯定要哀叹一声“日子不能过了”。他摊上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身边人人都是各怀小心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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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一十八章 尽人事听天命

  方应物知道,万安当前大概要集中精力在废立太子之事上头,可能暂时顾不上自己。毕竟自己是已经离开庙堂的人物,此时为自己浪费时间和精力不明智。但是也可以肯定,无论废立太子是否成功,一旦让万安从中抽身出来,必将凶猛的报复自己。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走一步看一步罢,先把眼前的事情先做好了,方应物只能如此想道。之后方应物专注于朝堂,耐心等候着时机。

  一连两天过去,好友洪松找上门来了,见了方应物便当头问道:“项贤弟那天说要与你去坊司胡同,然后却失踪两日,他究竟去了哪里?”

  失踪两日?方应物十分诧异,连忙将娄天化喊来,质问道:“当日我叫你去何娘子酒家,你是怎么说的?怎么没见项兄被救出来?”

  娄天化只能叫天屈,“在下确实按照方老爷所言,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了那边。但后面究竟怎么的,就不是在下所能掌握了。”

  方应物惊疑不定,连忙亲自去了东城何娘子酒家那里,发了狠话让汪芷过来相见。不过等了半天才等来,这并不是汪太监故意摆谱,实在是如今她不如过去自由了。

  方应物并没计较这些,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敢计较,只能发问道:“`一`本`读`小说`前日夜间,我好友项成贤误打误撞的被官军捉走,那娄天化都禀报给你了罢?为何项成贤至今还在失踪?”

  项成贤项御史?汪芷愣了愣,随即恍然,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听到消息。她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将东厂搬到西城、然后外宅搬到方应物隔壁去,于是就把项成贤丢到脑后了。

  厂公不下令。那些执行命令的官军自然不会放人,于是悲催的项大御史就这般稀里糊涂的被关押了两天。

  被方应物上门要人。汪芷不免因为这小小失误有些尴尬,“我一听到捉拿的不是你,就没上心了,然后忙于公务就忘了这回事。”

  方应物从汪芷的话里听出点异样来,与心里古怪感觉互相映证,便起了疑心。“一听捉拿的不是我?瞧这意思,好像你事先就默认了我会被捉拿?”

  汪芷神情极其不自然,顾左右而言它道:“你太多疑了,想的也太多了。”

  方应物手扶下巴若有所思:“细想起来。当时场面也颇为古怪,那些官军突如其来也就罢了,到场后行为奇奇怪怪也就罢了,更奇怪的是好像听到我的名字后,便果断动手拿人。

  当时项兄就是因为冒充我,这才会被厂卫官军拿走,而你却好像有事先默认是我被捉拿,真的不是你捣鬼么?”

  汪芷生性直爽,懒得继续抵赖。便一狠心承认了:“不错!就是我派人过去的,你想怎样?”

  “我能怎样?”方应物苦笑几声,“我就是纳闷,怎么你派人如此巧合及时?”

  汪芷得意的笑了几声:“坊司胡同这种流言遍布的地方。岂能没有东厂密探?而且你方大公子是特意布置的重点人物,只要你踏入坊司胡同,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我这里。嘿嘿嘿嘿”

  汪芷下面没有说完。但不言而喻,理由不言而喻。结果也不言而喻。前晚发生过的事情,以及项大公子的遭遇。已经说明一切了。

  我靠!方应物背后冷汗直冒,,去烟花地找找乐子,也能被东厂监视,这还有没有人权了?想至此,他不禁有点气急败坏,喝道:“你怎么能这”

  不过才说一半,他想起什么,忍住脾气话头一转道:“你这样做,简直就是公器私用,也不怕外人看出你我之间的异常么?”

  “很多家教严的权贵人家都拜托东厂,若侦探到不肖子弟进了那花街柳巷,便将消息报回府上去。所以东厂有一份特殊名单,都是要在坊司胡同这种地方重点监控的目标。”汪太监解释道:“我接掌东厂后,才知道有这份名单,然后顺手你列入这份名单而已,这很正常,别人不会为此起疑。”

  方应物咬牙道:“今天你居然这么坦率的承认了,莫非算作是对我的警示和威胁?”汪芷笑容满面的鼓掌:“不愧是心思剔透的方应物,你猜对了!”

  “那好罢!”方应物长叹道:“看来以后不能亲身赴那风流之地,只能召请妓家来上门了,你们设在坊司胡同的密探人数有限,总不能对每个出去的妓家都要盯梢罢?”

  “你们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汪芷气咻咻的走了。

  方应物叫道:“别忘了放项兄出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下达的命令,执行效率向来都很高,当晚方应物就在家中见到了失踪两日的项成贤。

  此时的项大公子不复意气风发,幽怨目光的望着方应物。“别人都说你报复心很强,我却是一直不信,但今天终于还是信了。不就是强拉你去烟花之地么,不就是为了虚荣冒充你调戏美人么,你至于这般整治愚兄?”

  方应物深深弯腰作揖,无奈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项兄不必放在心上。”

  项成贤嘟哝道:“好罢,所幸没吃什么苦头,我原谅你了,谁让你我是贤兄贤弟。都察院那边你要替我解释去,总不能平白缺席两日。”

  方应物将项大御史请到坐席上,“你一个堂堂御史,冒充我这平民百姓被关了两日,你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只要说明白了自家身份,那些官军怎么敢继续擅自关押你?”

  项成贤很无辜的答道:“听了你的话,你叫我尽力拖延时间,好为你争取时间。我就这样做了。”

  方应物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讽刺项大公子太实诚。还是赞美项大公子言而有信?旁边一起来做客的洪松忍不住吐槽道:“真真蠢材”

  方应物生怕项成贤恼羞成怒的急眼,连忙拦在中间道:“我们兄弟现在要紧的是放眼未来。今天聚齐在这里,正好商议下面的步骤!这回要把首辅万安牵扯进来,先前的谋划只怕要生了变数,应与两位兄长说明。”

  项成贤和洪松此时没有太多主见,主要还是听从方应物,方应物也当仁不让的开口道:“古往今来,逆取帝位造反的人大都要鼓捣出一些意象神迹,以此来证明天意所在。

  无论相信还是不信,总需要有个幌子。譬如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独眼石人等等这些手段。我猜测,万安这次推动邵娘娘皇子入东宫,所要做的事情大抵也类似,故而才会与钦天监康监正互相勾结的事情。”

  项成贤疑惑的问道:“那万安勾结钦天监和邵娘娘亲信太监的事情已经被我们撞上了,他还会继续如此么?”

  “当然会!为何不继续?”方应物非常肯定的回答,“万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可能不去做那些事情。只要他还没有放弃另立太子的立场,那就只能一直做下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如果他觉得我们看不透其中关窍。自然没有顾忌;如果他认定我们已经看透了其中关窍,反而会促使他加快进度,抢在我们形成实际阻碍之前完成布局。

  无论如何,他是首辅。首辅有首辅的尊严和自信,不会允许他因为几个小字辈就放弃谋划已久的大局,他肯定相信自己能压制住源于我们的噪音。”

  洪松叹道:“先前只是想利用灾变警示天子。挽救东宫危局我却没想着还能指向首辅万安。这样祸乱朝廷的奸邪之辈,如果能除去甚好。”

  方应物冷静的说:“只要金殿宝座上不换人。那么首辅这个位置就不大可能换人,只能先打击万安一党的势力。尽可能将祸害减少而已。”

  项成贤急着问道:“闲话不必多说了,我了然于胸,只是下面该如何去做?还是按照原先议定,让洪兄上疏议论泰山地震么?”

  方应物认真想了想,仔细回答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用泰山地震的事情来进行狙击,这不是捏造异象,是实在发生的是灾变,威力自然强于那些人为异象。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机选择。

  如果捅出去的太早,特别是如果比万安同党宣扬异象神迹还早,那么万安同党只要稍有脑子,肯定就此缩回去罢手不做了,最终还是起不到借此整治万安的作用。只能单独为保住太子而尽一份力,其他好处是没有了。

  如果我们出手太迟,只怕泰山地震之事会被别人抢先捅出来,到那时头功便归于别人,我们平白丧失了最好的机遇。要知道,泰山地震之事瞒不住人,同样也可能会被别人获知。

  故而最佳的时机,就是在万安同党宣扬异象神迹之后,同时抢在别人之前,把泰山地震之事正式捅到朝堂上。”

  项成贤闻言忧心忡忡,“听你这一说,把握时机不是那么简单,那我们总要有个万全之策,力保洪兄能抓住机遇。”

  方应物担心项成贤和洪松过于心急,便宽解道:“什么万全不万全的?我们没有什么风险,无论成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无非就是得到好处多少的问题而已。

  常言道事在人为,如果让别人抢了先,我们也不必为了错失良机怨天尤人,今后机会还会有,再继续等下次机会好了。所以你们不用紧张,以平常心应付就是。”

  洪松点点头道:“愚兄省得,本就是为国出力,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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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章 还有机会!

  李东阳从成化二年就入翰林,位列馆阁,又不是完全没进取心的人,再加上交游广阔,故而对本朝掌故了解甚多。

  当下见方应物还有所迷惑,李东阳便补充道:“山东藩台乃万眉州亲信,据传当初万眉州欲钳制原阁老刘珝,特意安插亲信在山东,全因山东乃刘珝故乡所在。”

  方应物神情虽然仍旧木然,但心里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原来之前京师无地震消息,并不全因为这时代传递慢,大概还有被故意封锁消息的缘故。

  略一思索便能想通前因后果了。今年以来,泰山附近连续几次地震,各县哪敢承担责任,只能将情况报与布政使司。

  而布政使这样的方面大员肯定通晓朝廷政争内幕,知道泰山地震意味着什么。所以这布政使一方面暂时压住消息,另一方面快速把消息禀报给首辅万安,叫万首辅早做准备,免得因为巨大灾异措手不及。

  当然想想也知道,这布政使肯定不会傻到承担压制消息的责任。肯定是打着核实情况的旗号拖延一下时间,能让万首辅提前几天得到消息,这就足够了。

  而且核实情况这个说辞也很正常,国山连续数次地震这样的灾异事件,哪敢随便乱报,多谨慎几分,核实清楚明白了再上报总不能算错。

  方应物还想明白了,难怪万安和康永韶那样鬼鬼祟祟的勾搭,也难怪前天见到万安时候,觉得万安对康永韶过于客气了。甚至还有几分屈尊的意思。

  原来是万安有求于康永韶,因为康永韶是钦天监监正!万安想对泰山地震作出符合他利益的政治解释。必须要康永韶配合!

  邵宸妃派出亲信太监参与,八成也是为了此事。若非真有这样迫在眉睫的大事件,邵娘娘怎会轻易派出太监秘密出宫?

  前来报信的项成贤虽然知道眼下不是催促的时候,但是他心里实在紧张,便忍不住对方应物问道:“事已至此,计将安出?”

  方应物突然转过头来反问道:“万安康永韶之流已经上疏,天子圣裁如何?”项成贤答道:“方才我说过了,明发朝廷议论,大概就是要朝臣廷议。”

  “原来如此......”方应物眉头渐渐松开,很肯定的说:“我们还有机会!”

  随后方应物又对李东阳道:“今日得老师之邀。本该席前侍候,怎奈发生如此异变,学生实在不能久留了。”

  下面方应物要和项成贤仔细商议,但很多话不便在公开场合说,所以今天雅集是没法参加了,只能就此告辞。

  李东阳感觉很怪异,以至于有点无语,因为方应物这个态度没法叫人不奇怪。不错,朝廷确实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但严格说起来,都是“肉食者谋之”的情况,方应物显然不够格。

  但方应物举手投足之间,至少表现出了部院大臣派头。可他只是个布衣而已,就算没罢官时也仅仅是六品啊。

  常言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而方应物很主动的把自己当成高个子。主人翁意识非常积极强烈。

  这种对比说起来不协调,但是看起来仿佛还算和谐。好像方应物确实理所应当似的,李东阳和其余人只能面面相觑。

  方应物临走前。李东阳叹道:“朝中尚有诸公在,你又何必强自出头?”

  方应物愣了愣,没想到李老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所幸还有几分急智,立刻答道:“吾辈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言出行随,仅此而已!”

  以天下为己任,言出行随,仅此而已?李东阳怔了怔,无数画面闪过脑海,最后忽然生了些醍醐灌顶之感。

  儿子如此,父亲可想而知。他李东阳入翰苑二十年,方清之才八年,但方清之成就却比他大得多,难道原因就在这里?没有这种胸怀天下的理想,又哪来登高望远的决心?

  方应物早与项成贤走得远了,哪里知道李老师心里这翻腾想法......其实他之所以如此积极,一是担心被万安报复。

  得势的万首辅与失势的万首辅相比较,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物。如果万安失势,即便还继续当首辅,虽不敢说不足为虑,但至少压力小了很多;如果万安更加得势,那肯定少不了一群锦上添花的人帮着收拾自己。

  二是方应物面子上过不去,更不甘心十拿九稳的算计落了空,白白让这样一个金手指失去效用,甚至反过来被逆转。

  项成贤边走边问道:“你说还有机会?机会在哪里?”

  方应物莫测高深的解释道:“凡是关于灾异的政治解释,归根结底是要看天子的心思,天子采用哪种解释,哪种解释就是天意。”

  项成贤闻言更泄气了,叹息道:“那更没机会了,圣上明显是与万安一伙的。”

  “谁说的?没那么简单!”方应物冷静的分析道:“如果圣上确实采纳万安和康永韶之言,那么只需要借着万安奏疏下一道罪己诏,并传谕说天意示警东宫失德并更换太子即可,为什么还要将泰山地震明发廷议?让朝臣们再议论,又能议论出比万安更贴心的结果?”

  项成贤经过方应物提醒,若有所悟。方应物继续解释道:“天子在迷信鬼神这方面,满朝文武没有不知道的。

  若是万安康永韶为了逢迎媚上,故意制造天意,那天子虽然为了省心可能配合采纳,但心里不会太在意,毕竟明知是假的。

  但是泰山连续地震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恰好还发生在意图废除东宫的这几个月。你说面对真正发生的灾变,圣心能不忐忑么?

  无论万安怎样逢迎粉饰,圣上难道没有寻求真相的心思?在上天意志面前,只怕迷信鬼神的圣上也不敢违心,并肯定万安康永韶所奏就一定是正确的。”

  “对!”项大御史重新兴奋起来了:“故而圣上才会将泰山地震之事下发廷议,这说明圣上心中其实也不确定!我们还有机会!可是,以你的身份不能去参加廷议,又有谁能阻挡奸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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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一章 有志不在年高

  项成贤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天子将泰山地震之事下发廷议,等于是给了朝臣一个相对公正的平台。公正之处就在于,虽然万安已经先入为主的占了先手,但天子仍然给了别人发声机会。

  在这种场合比拼的就是各方嘴炮功力了,如果方应物这样有名的正统派重火力缺席,确实令人遗憾,而且是非常令人遗憾。

  但方应物不在意的说:“你何必为此沮丧?道理说辞无非就是那些,我传于你和洪兄,再由你和洪兄出面激辩,不也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项成贤摇头道:“同样的话,由我去说,别人就敢质疑反驳;但由你去说,别人或许就屏息收声了,所以效果是不一样的。”

  方应物对项大御史的话哑然失笑,“你是不是想多了?除了你,还有别人会这样想么?”

  项成贤很肯定的答道:“我可不是说笑,也不是因为你我关系才抬举你,除我之外应该还有不少人作此想。”

  国朝士林充斥着名声崇拜的习气,一个人声望到了一定份上,有时候真就是略显盲目的众望所归,当然令人失望之后的反噬现象也很严重。

  假如方应物能站在廷议舞台上,如同正道人士所期待的那样击败力挽狂澜,那必然会享受极大的荣光,这可不啻于擎天保驾之功。

  但如果反过来呢?如果方应物在众望所归之下折戟沉沙,没准就要承担所有失败责任了,很可能成为愤怒情绪的集中爆发点。因为舆论总是需要为失败寻找责任人。除此之外,还要面对万安的疯狂报复......

  换成别人总得在两种选择里纠结一下。但是方应物不用多想什么。纠结也没用,反正他一介平民身份。没可能去直接参加廷议,还有什么好想的?

  项成贤看着一言不发的方应物,忽然皱起了眉头,“我现在又感觉到,你有些变化。”

  方应物仍然漫不经心,随口问道:“什么变化让你看出来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此刻你应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怎会如此平静淡定?难道你心中害怕了?”项大御史答道。

  方应物心里陡然一惊,他娘的。你不要像女人一样敏感好不好?但他口中否认道:“扯什么鬼,我方应物堂堂男儿怎会害怕?我是想,操心这些也没用,反正我又不可能上朝堂去,自有正道诸公主持大局。”

  “他们那些纸糊泥塑的人若能指望得上,我也不会对你寄托厚望了。”项成贤对衮衮诸公表达了轻蔑之意,转而又道:“再说如果你真有心一搏,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尝试混进朝堂。即便不能,也会通过重重渠道亲自发声。而不会如同眼下一般无动于衷,只顾将我推到前面去替你打擂台。”

  方应物扪心自问,自己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畏惧感啊。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历史车轮的轨迹仿佛变幻莫测——最关键的是。这次连方应物自己也没有把握了,他真不敢肯定自己这方不会输。

  虽然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状况,不过其它事情即便都失手了。无非也就是人生道路上的曲折而已。只要最后在东宫太子之争中站队成功,那一切都不是问题。之前所有逆境都可以翻盘。

  但今次不同,一旦东宫换了人。便意味着未来天子也要换人。那他方应物的人生道路也就没希望了,什么志向抱负都是空话,没有任何翻盘指望,这才是让方应物最感到忐忑的地方。

  想及此处,方应物默默为自己辩解道,这不是害怕,而是谨慎,正所谓未料胜先料败。他必须要考虑,如果真让万安得逞,自己该怎么办的问题了。

  当然,方应物还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时间是站在他这边的。万安已经要七十了,而他方应物才二十多岁,这就是最大的自保优势。大不了躲回老家,在朝廷权力很难直接触及到的偏远乡村里,熬到万安去世,然后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回到家里,方应物吩咐道:“自今日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我要仔细看一看,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后,当晚便有三四个人来拜访方应物,次日又有七八个人来拜访方应物。不过客人都没有得到主人接见,只能望门兴叹。

  这让“隐居”在家的方应物暗暗吃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莫非有些事情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真让项成贤说中了?

  朝廷上下明眼人都看得出,即将举行的廷议,必将为东宫之争画上一个表示结束的句号。也就是说,大明江山社稷的前途命运就要决定于那时那刻。

  朝中尚有良心的正义人士无不忧心忡忡,因为奸贼那一方看起来实在强大,太子一方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正式被废简直是个奇迹。如果这一关撑不过去,那就彻底完蛋了。

  朝廷中还有谁能撑起正道一方?次辅刘棉花,那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泥塑六尚书,只有三种,万安一方的,刘棉花一方的,中立打酱油的;高层一团漆黑,再看中低层里敢于抗上的清流代表,如毛弘、丘弘、方清之等人,病故的病故,致仕的致仕,被贬的被贬,数年来被连续打击过后,这时候都指望不上。

  在这个生死关头,正道一方需要英雄出现。众人议论来议论去,渐渐地发现,虽然清流人数不算少,但能最大限度获得认可的似乎只有方应物了。方应物的出众能力和过往战绩,都能给别人特别的信心,其他再没有谁能达到这个地步。

  尽管方应物现在是个布衣,但好歹人还在京城;尽管方应物当初也不过是六品,但战力却不仅仅是六品;尽管方应物还很年轻,但有志不在年高;尽管方应物才进士及第四年多,但声威远超于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家伙们。

  而且,方应物是绝对不惧怕以万首辅为首的奸邪势力,也绝对不会与奸邪妥协!坊司胡同里发生的一切,足以说明方应物有多么强硬!

  所以方应物悄悄打听了舆情形势后,顿时有点忧郁了,这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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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不能放弃!

  其实即便是对方应物寄予厚望的人,也无法指望方应物能以布衣身份参加廷议,那太不现实了,几乎不可能。除非天子亲自开金口,谁能让方应物跨进廷议现场?

  古人云“功夫在诗外”,众人更多的是希望方应物能登高振臂一呼,在廷议之前凝聚起正道人心士气;或者能公然发声,为击破奸邪舆论指明方向。总而言之,是起到鼓动作用。

  不过方应物让大家失望了,这两天他始终杜门谢客,只宅在家里不出门不露面,谁也不知道他所思所想,也许是绝望了罢。当然,也显出了方应物淡泊明志、不屑钻营的一面。

  但隐居不出并不意味方应物风轻云淡,相反他很糟心。因为门子告诉他,西边隔壁那处宅院正在大肆整治,似乎很快就要有新邻居搬进去住了。

  那处宅院是谁的秘密产业,方应物心知肚明。强势不爱讲理的厂卫大头领光天化日之下,在他成亲之前三个月,要搬到隔壁来,听说也要办什么喜事,这能不让方应物糟心么?很明显,某人还是醋意难解,在他的婚事上暗暗较劲呢。

  所以某厂督传话要见面时,方应物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闭门不出的原则,乔装打扮之后从家里后门溜了出去。

  还是在何娘子那里见面,面对方应物对住宅问题的又一次质疑,汪芷顾左右而言它道:“这次叫你来,只是想说一句,原来你的预感原来也不大准确。判断也要出错。

  眼看泰山地震之事要被别人所用了,甚至有可能要被万安解读。那么最后东宫太子终究还是要被换掉。你作何感想?”

  方应物的心思因为失误而敏感,总觉得汪芷口气带着点嘲讽。言外之词就是“幸亏当初果断没和你选一样的边”。便忍不住道:“无论如何,与你关系也不大,你还是认真做好你的东厂提督罢!”

  汪芷嗤声笑道:“怎会与我无关?你以为天子为何会发廷议?那是因为东厂密奏万安与康永韶在坊司胡同的丑事,叫天子对他们的相信有所动摇了。”

  方应物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惊讶之后便叹道:“你居然还是背后黑手,真是令我很意外。”

  汪芷得意笑了笑,很诱惑的说:“不止这些,我还能帮你更多。比如,你想去廷议现场吗?”

  方应物不禁睁大了眼睛。眼神闪烁不定,万分惊讶道:“你怎么可能有这个能力?”

  廷议按惯例在午门外东朝房举行,那里虽然并非深宫大内之地,但也算宫城里了,不是无身份的平民百姓可以踏入的。方应物这样的平头百姓最多只许到达长安右门外登闻鼓,若不经天子传诏多走一步,妥妥被治一个擅闯宫禁之罪。

  汪芷嗤声道:“你们感到一筹莫展的事情,别以为我也做不到,办法不是没有。”

  方应物长叹一声。“你总是这样喜欢自作主张,这么些年也改不掉。谁告诉你我一定会渴求去参加廷议?错,大错特错!

  如今我悟透了,功名富贵都是浮云。命里该有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该放手时就放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故而我根本就没想去廷议,只愿成亲后挂冠回乡。从此徜徉于青山绿水之间,不再管人间的闲事了。”

  汪芷为方应物的态度怔了怔。情夫一下子如此看开了,有点不能适应。随即她仿佛毫不在意,突然转了话头问道:“这两天,你那老泰山刘阁老没有找你罢?你还没觉察出点什么?”

  方应物险些下意识的出口反问“你怎么知道”,但话到嘴边又悲愤的吞了回去。这不是废话么,上次自己才踏进坊司胡同,一刻钟后就传到了她耳朵里,有这样的监控力度,刘棉花与自己的往来状况有能算什么秘密?

  汪芷又问道:“那刘阁老择你为东床快婿,显然是看中了你们方家的前途;但如果东宫之争并不像你推测那般,最后还是另立了太子,那你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在方家必然败落的状况下,你说刘阁老还会与你结亲么?你所谓的成亲之后挂冠回乡,那就是个笑话啊。”

  对这个问题,方应物没法回答,也不敢回答,更不必回答。汪太监便嗤笑一声,推了推方应物道:“在我面前就别装腔作势了,你不是不想去,而是没办法去,所以只能摆出这种无心名利的样子。”

  与汪芷打了这么多交道,方应物才不会因为汪芷几句话就乱了心神,再次反问道:“你怎么可能敢这样做?”

  方应物知道,汪芷的两大靠山就是万贵妃和天子,无论采取什么办法,若汪芷将自己送进廷议,难道不会触犯到她的两座靠山么?

  汪芷握拳道:“怎么不敢?怕我触怒皇爷?我试探过口风,皇爷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好像也默许了我。去年元月京师地震,今年元月天变,然后又是春季泰山连续地震,皇爷心里也惧怕得很,不敢轻易决断什么,多听听总没坏处!”

  哦?方应物若有所思,历史果然还是有强大的惯性,虽然万安拼命扭转趋势,到目前看来近乎成功了,但是哪有如此容易?天子不是还疑神疑鬼么?

  忽而方应物再次长叹一声:“当今虽然奸佞当道、忠良弃用,但无数正道同仁仍然咬牙支持,吾辈读书人士气未失,这是为什么?

  因为还有希望,东宫太子就是最后的希望,正人都期待明君登基激浊扬清的一天!如果再让奸佞之徒推举储君人选入东宫,那......”

  汪芷不耐烦的打断了方应物:“如此长篇大论,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应物掷地有声的答道:“我想说,任何时候我也不能随意放弃希望,做人就该顽强坚韧,不到尘埃落定时决不放松!所以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听听!”

  汪芷瞥了方应物一眼,“我想把外宅建在你隔壁。”方应物毫不犹豫的答道:“没问题,我不反对!”

  汪芷斜视方应物,“我还想纳孙家姐儿为夫人。”方应物毫不犹豫的答道:“以后可以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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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三章 总有一种力量

  成化二十一年,暮春已到,又是许多诗家伤感的季节,不过朝廷里外气氛空前紧张,谁也顾不得伤感了——国家如此,谁还有心思伤春悲秋?

  说大一点,扯皮了很久的东宫之争闹剧就要落幕,金銮殿上宝座的未来主人即将确定;说小一点,骰钟马上揭开,各人押宝结局就快呈现,盛衰荣辱一时三刻之间就要明朗了。

  如果天子不御临,廷议一般都在午门外东朝房内举行。在正常情况下,廷议是外朝的事情,内阁大学士不会参加,只需事后接收奏报即可。但今次情况特殊,天子特意诏许内廷外朝合议,一定要议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刻一大清早,东朝房里人头攒动,盖因参加廷议的人有点多,众人便只能挤一挤了。有些个年资浅、地位低的官员就不进屋了,站在门外檐下。

  放在往常,如此多人聚集在一起,应当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但此时此地却是寂静肃穆、落针可闻。谁都知道,这是朝廷近二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次廷议,紧张气氛足以把人压迫到无心闲聊。

  按照传统规矩,外朝之首、吏部天官是廷议的天然主持者,也是吏部尚书地位特殊的体现。今天虽然有阁老列席,但李裕李天官仍然当仁不让,他大致扫视一圈,咳嗽几声道:“诸公应当都到了......”

  “呵呵,我又险些来迟!”门口人影一闪,又有跨门槛进来的。打断了李天官的说辞。

  却见此人头顶黑纱冠,身上金线红袍。相貌白皙俊美,年纪不过二十许人。手里不停把玩着一柄华贵的象牙雕扇。东朝房诸公十之七八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汪直又是谁?

  众朝臣没有拦住汪直,但也没问话,等汪直自己开口。汪直站在门内,很淡定的说:“今日事关重大,我东厂不敢疏忽,在下便亲自来旁听,诸公不必介意。”

  东厂自成立之日起,就是负责监视内外的密探组织。而监视、密探这些字眼。当然不仅仅只落在纸面上,而是确确实实存在于现实中的。

  比如朝廷各衙门皆有东厂的人坐镇,称为坐探。他们并不直接干涉政务,只管监视和密报;又比如重要案件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但除了三法司之外,其实还有第四家在场,那就是东厂,称之为坐听。不过也不直接干涉审案,只管监视和密报。

  所以像今日这样的重要场合。汪直这个东厂提督亲自过来旁听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说汪公公尽忠职守不对。众朝臣对此也没在意,今天本来就是公开廷议,没有什么不能让东厂知道的。

  汪直先前走了几步。身后又有人跟着进来,貌似是随从之类。不免有人在心里吐槽几句,这汪芷架子好大。连首辅万安也没有带随从进来,汪直却敢如此大模大样。东朝房这里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么?

  可就在这时候,原本静穆的东朝房内突然骚动起来。众朝臣整齐划一的严肃神情遭到了巨大破坏。各式各样的神色出现在众人脸上,仿佛有一阵狂风刚刚卷过东朝房,同时惊讶声音此起彼伏、不能消停。

  因为汪直后面这个貌似随从的人物,就是方应物,之前处在舆论风暴眼中的方应物。一个许多人希望他出现,但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敢于不给大太监汪直面子的人不多,但不代表着没有,首辅万安阴沉着脸对方应物呵斥道:“你现如今无官无职,有什么资格进来?”

  但万安呵斥完方应物,又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便立即转头对汪直责问道:“你怎能将方应物带过来?真当朝廷法度为一纸空文乎?”

  汪直浑然不在意,“我在这里旁听,也需要有书记负责挥笔记录,然后整理出来,方先生到此就是充当书记。”

  万安冷笑道:“东厂衙门里就没有书吏了?没听说书记这样职事不用本衙门书吏,却找外人来做的。你汪太监如此逾越常理,究竟是何居心?”

  汪直瞅了瞅方应物,再回过头来答道:“实不相瞒,方先生已经被宛平县征发为书吏,并投送到东厂效力。”

  这是唱哪门子戏?万安忍不住目瞪口呆,“方应物?书吏?”

  众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到方应物身上,却见此时方应物身着窄袖粗布青衫,头戴黑色方巾,确实是小吏装扮,肩上挂着褡裢,隐约能看到里面笔墨等物。

  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惊愕的对方应物问道:“你这是真的......”方应物神色淡漠的点了点头。

  朝房内一片哗然,方应物乃出身清流华选的人,怎么会屈身为浊吏?要知道,官和吏虽然都是吃皇粮的额定人员,但却如同云泥之别,一个是清,是人上人,一个是浊,是和衙役并列的职务!这两者之间,比天和地的差距还要大!

  就算方应物如今被打下凡尘,但也曾经是两榜进士、会试第一,这样的骄傲值得铭记终生,再去充当小吏简直就是耻辱!

  话说国朝小吏政治地位很低,常常是与衙役在一起并称胥役,有点前途的读书人都不愿去做小吏。小吏的来源大抵上有两种,一种是将识字的人登记造册,然后轮班征发为小吏,算作是服役;另外一种就是罚充,将那些违法乱纪的读书人罚为小吏。

  方应物作为一个识字的人,没了官身功名之后,就失去了免服役的特权,又是被天子降罪处罚的人,理论上确实可以被衙门征发为小吏使用的(当然现实中不大会发生)。

  “宛平县已经移文去淳安县那边,告知方应物在宛平县代役了。我感念人才难得,便收到东厂充当书吏。”汪直仿佛是一本正经的介绍着情况。

  任是谁也能听得出来,汪太监话里话外那种炫耀语气。如今方应物不是海内知名也差不多了,可以把这样的名人当小吏驱使,对于没文化的粗人来说,怎能不值得炫耀?

  汪直说完,扭头见方应物还没有动,很不满意的合上扇子,敲了敲方应物的头顶,喝道:“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笔墨置好,准备记录!”

  方应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汪直呵斥的是别人。他这无悲无喜模样与汪太监的趾高气扬、得意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又见方应物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墙角处桌案前,再将褡裢取下来,一件件的掏出笔墨纸砚,然后默默的站在案后提起笔,和一般的书吏没两样。

  望着这令人动容的一幕,许多人眼睛湿润,敏感一点的已经潸然泪下。他们印象中的方应物,是少年得志的典范!是一代天骄般的人物!

  十八岁的举人,十九岁的会元,父子双诏狱,功业亦到了朝廷无法封赏的地步,走到哪里都是如此光芒耀眼!即便在天子和宰辅面前也是无所畏惧、刚直敢言!

  但眼前这个方应物,却是屈尊为污浊尘世小吏,对着权阉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拂逆,只为能走进这道门,只为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放弃了荣光,放弃了脸面,忍受奇耻大辱,他图的是什么?众人不约而同的想道,大概为的就是国本大计,为的就是维护纲常正统,为的就是江山社稷,所以才会如此忍辱负重,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脊梁和担当。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感动,让我们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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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四章 美丽即是正义!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情绪激荡的热血派,也有喜好盘根究底的冷静派,例如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他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方应物这样的人即便成了平民身份,若非方应物本人自愿,哪家官府会自找麻烦,吃饱撑着征他去服役当小吏?

  所以方应物投身东厂当书吏,必然是经过他自己设计的。为了能混进来,方应物可真是机关算尽,使出所有手段了......对此刘棉花也不得不佩服。

  话说方应物这几年,虽然结交了很多“同道”,但惹到的敌人也不少,有些就在此时朝房内,见状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本来想着等大势底定后,就该想法子报复方应物了,可是如果方应物投身于东厂,还能被汪太监牵出来溜达,那可就不好办了。只听说过东厂报复别人,没听说过别人报复东厂的,就算方应物是东厂里最底层的小吏,但又有谁知道他背后的猫腻?

  按下众人各异心思不表,只说首辅万安这心里,见到阴魂不散的方应物,简直就像吃了苍蝇似得。原本觉得今天能屏蔽了方应物,谁知道还是蹦了出来......

  俗话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万首辅感到腻歪了,自然就有人出来替他出这口气,若能将方应物赶走更好。

  当即工部右侍郎高长江站了出来,走到方应物案几前,开口质问道:“虽有天罚降于方府,但你仍可清洁自省,为何自甘堕落、不知羞耻的屈身为书吏?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争名夺利么?依我看。为了区区小利如此不择手段,实在算不上好主意。”

  方应物慢慢研墨。眼皮也不抬,轻声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阁下口口声声谈的都是利,不知是君子还是小人?”

  随后方应物抬起头,逼视着高侍郎,又反问道:“阁下好歹也是当朝少司空,眼界就只有这么一丁点么?在你看来,国本之争就是私利之争?

  但在我眼里,这就是正邪之争,我方应物就是要为正义出一把力气!至于你说的个人荣辱。早就抛之脑后、不在我心思中了!”

  高长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仰头哈哈大笑道:“黄口小儿也敢如此大言不惭!正义两个字,也是你能妄言的?”

  方应物没有恼羞成怒,很平静的等着高侍郎笑完,然后才答道:“我方应物行事问心无愧,站在这里,我敢说我代表正义,就是换一个地方,我方应物还敢说我代表正义。

  你高长江。还有你家主子万安,敢说自己代表正义吗?你们敢去外面闹市上,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前,高声说自己代表正义吗?有人肯相信你们代表正义吗?你在这里笑我。殊不知天下人也在笑你!”

  高长江微微语塞,虽然在唯利是图的人眼里,没有正义不正义的区别。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人心里自有杆秤”。人与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

  朝房内每个人包括高长江自己在内,都可以想象出来。若方应物言称自己代表正义,只怕别人不觉得是笑话。最多只说方应物太狂。

  但如果高长江,或者首辅万安说自己代表正义,那只怕立刻就成为大笑话,尽管许多人不会当面说什么。但是在传言里,在私人笔记里,那注定是笑话了。这就是正道面对奸佞时的优越感。

  猜测到别人想法估计不大看得起自己,高长江连忙驳斥道:“简直强词夺理,你说你代表正义,那么是谁人定下的正义?难道只有你才能标明什么是正义?”

  方应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先是环顾左右,然后才道:“今日诸君汇集此处,为的是争议国本,你高大人却为了旁枝末节问题喋喋不休,莫非是企图扰乱视听?”

  高长江闻言亦是一惊,自己确实过于纠缠方应物,忘掉所处场合了,真的失分了,不过也是为了讨好万首辅豁出去。

  方应物叹口气,“不过阁下既然提了出来,那在下就回答几句好了,什么是正义......美丽即是正义!”

  高侍郎在肚子里已经准备了各种说辞,自觉足以应付方应物的一切可能回答,但此时仍然陷入了莫名其妙中,这疯言疯语是什么意思?别说高侍郎,朝房内没人能听明白这话里意思,只觉得高深莫测。

  方应物抬起手指了指高长江,又指了指万安,最后指了指自己,傲然道:“不谦虚的说,我的相貌胜于你几分,所以我就是正义,你就是奸邪,这就叫美丽即是正义!”

  与方应物面对面的高侍郎恍然失神,但朝房内爆发出哄堂笑声,不是那种毫无忌惮的大笑,而是勉强压住的低声笑,至少有半数人都出声了。

  没人会把方应物这个解释当真,也没人蠢到觉得方应物理屈词穷。众人只以为方应物是变着法儿故意调侃高侍郎,同时也是为了摆脱高侍郎纠缠,尽快让议题回到轨道上。

  至少这效果还是不错的,高侍郎脸色涨红,拂袖离开方应物面前,然后隐身到人群里再也不露头了。

  万安的脸色一直阴沉沉的,见高长江退下了,便亲自上前对方应物道:“你是东厂书吏,在此只充当书记,所以请你切记,你并非是卖弄嘴皮子来的。况且在此地,你也没有资格开口!”

  万安的话堪称一针见血,立刻引起了别人注意。万首辅这话不假,今天方应物还真没有开口的资格,他唯一的职责就是记下今日廷议的发言,然后作为原始素材使用。

  可是如果方应物不能开口,他来了又有什么用?正道需要一个哑巴来充门面吗?廷议顾名思义,就是朝廷大臣们商议事情,方应物一介平民即便名声很大,但目前身份不够就是不够,这是一道暂时无人可以跨越的鸿沟。

  方应物沉默片刻,才对首辅万安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在下当然会全力做好书记之事,也没想着哗众取宠。”

  这下连万安都惊住了,他先前猜想方应物会反复狡辩,谁能想到方应物答应的竟然如此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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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八章 刚刚开始

  项成贤刚才一直处于高光状态,这会儿万安抛出新议题后便没人注意他了,叫他心里产生不小的落差感。不过也正是如此,倒是有点“旁观者清”的效果。

  所以项成贤觉察到,这是万安的小伎俩,不过要怎么破解,项大御史对此一筹莫展。不止项成贤,有些冷静的人也意识到万安的手段,也不是没人想出应对主意,但总是不够完美,有各种各样的负作用。

  “若是方应物,该会怎么办?”项成贤不由自主的想道,目光下意识朝角落里望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方应物又在用力招手......

  于是项成贤只得又走过去,他的移动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满屋子议论声忽然停住了,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很多人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方应物肯定会有办法罢?或者是,反正有方应物出主意,自己就先不费心了。

  首辅万安忽的紧张起来,死死盯着方应物。说出去像是个笑话,身份已经年近古稀的堂堂首辅,竟然会为了区区一个方应物而紧张。

  片刻后,项大御史脚步轻盈的走了回来,重新进入了高光状态,从容的说:“邵娘娘服侍陛下多年,进位贵妃也没什么。”

  后面肯定有个“但是”,无数人心里吐槽。

  “但是......”项大御史果然众望所归的说出了这两字,“此外为免中宫轻重失衡,还可仿效仿效前朝故事。”

  项成贤有意停顿了一下,可是这次没人出来捧场接话。只得继续说:“所谓前朝故事,如汉明帝马后、唐明皇王后、宋真宗刘后。皆养诸妃皇子为子。”

  说到这里时,有些聪明人已经猜到什么。纷纷恍然大悟。只听项成贤高声道:“今请将太子养于中宫,认王皇后为母!”

  众人不禁万分钦佩的看向角落里那个人,短短时间便能想到如此破解之道,实在不能不服。今天方应物能光临东朝房,真乃正道之幸。

  这的确是个绝妙主意,完全可以抵消邵妃进位为贵妃的影响,也很有可能避免因为邵妃与天子较劲,而且最关键是没有任何负作用!

  其实单纯只说邵娘娘进位为贵妃本身,大臣对此是无所谓的。又不是当皇后,爱怎样就怎样。只不过涉及到东宫之争,所以才显得十分敏感。

  朝臣担忧的不是邵娘娘当贵妃,而是子凭母贵。一旦邵妃之子朱祐杬凭借母亲成为出身最尊贵的皇子,那难免就要压住太子朱祐樘,导致尊卑失序。

  但若将太子朱祐樘寄托到王皇后名下,那么太子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当然不用在乎邵娘娘当不当贵妃了!没准天子为了顺利提拔邵娘娘为贵妃,减少此事阻力。真会让太子认王皇后为母亲。

  难题破解后不免身心愉悦,不知怎的,许多人发出了轻轻笑声。虽然没有明言,但彼此心知肚明。笑得就是首辅万安——他和党羽今天真可谓是机关算尽,但只怕要徒劳无功了!

  想这万安当了十年首辅,君恩深厚地位稳固。吃瘪的时候真不多,尤其吃瘪到今天这种地步的时候更不多。

  万首辅当然能感受到别人笑的就是自己。暗暗咬牙切齿。可今天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火花四溅。完全输的没脾气!

  此时站在东朝房里,无异于是羞辱,万安怨毒的盯了方应物一眼,二话不说,当机立断的拂袖而去。走的痛快,走的光棍,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就这样走了?其余大臣愕然的面面相觑,这首辅老大人真是够果断。

  无论如何,既然首辅都离开了,廷议到此就该结束。主持人吏部尚书李裕慢吞吞的询问道:“诸君还有何话可说?若无其它,就此散去罢。”

  群臣离去时,大多数人都是面有喜色的。最近这段时间,奸邪猖狂,压抑时候居多,时至今日才总算挫败了奸邪一次。

  而且更让众人先前没有想到的是,胜利似乎来得轻而易举,完全不费功夫,好像平平常常顺顺利利就赢了。细想原因,大概还是全凭了方应物,这就是所谓的大巧若拙、举重若轻罢。

  如果没有方应物,正道一方肯定要陷入苦战,还未必能收取全功。只是这方应物以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好过了,万安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不过方应物所幸还有个次辅为老泰山。

  方应物回到家中,项成贤也跟着来了,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便见刘棉花打发了人来喊他。

  项成贤打趣道:“你这个老泰山,真是一张晴雨表。此前几日,都不曾理睬你,今天却立刻就要见你。”

  对此方应物也没奈何,“习惯就好。”

  此后方应物到了刘府,却听刘棉花道:“你知不知道,最凶险的时候从现在才开始?”

  方应物装糊涂的答道:“愿闻其详。”

  刘棉花叹口气,“那万眉州再不堪,终究也是首辅,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朝廷体面,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所以即便他站错了队,最严重也不过是被罢斥回乡,你信不信?”

  方应物当然信了,就按历史上的万安来说,最后结局也是新皇登基后,被强迫辞官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处分,更别说刑罚了。

  别说万安这首辅,就是他方应物在朝廷中斗争失败了,结局也就是回老家而已,这就是国朝士大夫阶层朝争的底线。

  “你要输了还好,但你没有输。”刘棉花道:“我料那万安如果见另立太子之事不遂,肯定转而向东宫示好,只求日后能全身而退,免得有血光之灾。”

  方应物对此议论道:“也算是识时务之举,若只求平安问题不大。”

  刘棉花转而又说:“你先不要替他着想了!先前万眉州主要心思放在另立太子上面,对你就比较放松,也不想为你分心。

  现如今若另立太子无望,那么他全部恨意就集中在你身上了,而且也可拿出全部精力来对付你。所以说,你的凶险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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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九章 廷议过后

  事关大明朝前途命运的廷议结束后,引起朝野议论虽不少,但明确表态的不多。越是高官越不愿表态,就像在廷议上,大佬们都收着声不怎么说话一个道理。

  在廷议上,主张另立太子一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什么便宜也没讨到,这本身就算失败了。不过朝臣都明白,廷议只是双方各陈己见而已,最终结果还是要看天子的最终决断。

  虽然众人都觉得,方应物借着项成贤之口说出来的那些言论,都是非常有道理又能切合天子心态的,但毕竟谁也不敢肯定天子一定会采纳。

  正常情况下,保持现状、继续观望最符合天子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性格,那样就等于是暂时保住了太子之位。不过,万一天子突然不畏鬼神、霸道生猛了呢?

  直到三天后,便见天子下诏,重新启动东宫经筵,让坊局官员开始为太子授课,然后又有司礼监将军国奏疏送至东宫供太子学习。

  如同前阵子罢东宫经筵一样,这些举动也是明显的信号,只不过是与前阵子相反的信号。傻子都能从这些迹象分析出来,天子暂时息了另立太子的心思,真的要保持现状了。

  消息传开,引发了正道人士的一片欢呼,接二连三的灾异天象事件终于把天子吓住了,大明有幸,社稷有幸,未来又充满希望了,以万安为代表的奸邪势力终于有了败亡的可能!

  太子保住了,主张另立太子的首辅万安声威一落千丈,仿佛一夜之间从人人敬畏的人上人。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道理很简单,原来得罪了万安。可能永无翻身之日;而现在得罪万安,大不了出去躲几年。等到新皇登基,出头之日就到了。

  当然对于普通京师民众而言,想法没那么复杂,无数评书词话里都有机智忠良战胜奸臣的故事,比如寇准搞定潘仁美这种。而这次大概就是在现实里上演的一出,正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

  故事的主角方应物再次闭门谢客,颇有几分“深藏功与名”的情调。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方应物这是龟缩防范的表现,首辅恨不能置你于死地的状况下。谁敢轻忽?

  恰好在这时候,万首辅迎来了自己的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按理说这样整寿绝对是要大操大办的,不过万首辅相当低调,只请了若干死忠亲信登门,就连普通门生也全都婉言谢绝了,更别说其他交情一般的朝臣。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万首辅没脸大办,另一方面是他没信心大办。如今下降势头明显。万一大张声势办寿却被别人轻慢对待,那更丢面子。

  即便只有亲信,那人数也不算太少,十年首辅不是白当的。等宾客散去、繁华落尽、月上梢头的时候。万首辅只留了数人在书房里闲谈,这算是真正的心腹了。

  “事到如今,老夫只问一件事。怎么整治方应物?诸君何意教我?”万安很不含蓄的说,这里都是心腹人马。万首辅实在不用委婉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做政客的都知道。这样盲目对人不对事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冷静的政客都不会这样做。

  可是众人也都非常表示理解,遇到方应物这样的人,换成谁也不能忍了,万老大人能忍到今天,已经是远超常人。若还再忍下去,那就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工部侍郎高长江先开口道:“下官有个想法,阁老不妨一听。那方应物变身成东厂书吏,是以宛平县代替淳安县征发的名义,这里面很有名堂可说,宛平县的做法不见得合理。

  既然方应物肯做出以身服役的幌子,那我们就成全他。一面叫顺天府取消这次征发,另一面速速行文去浙江,让省府县随便哪一级再征发方应物入工部役为书吏。等方应物进了工部名录里,尽在下官之掌握,还怕没有机会整治么?”

  “善!”万安拍案而赞道。高侍郎的提议从技术上非常可行,各地每年都会征发百姓为工部营造服役,让浙江那边把方应物安排进来就行了。只要方应物进了工部名单里,还不是任由拿捏。

  高侍郎从老首辅这里得了称赞,顾盼之间颇为自得,兵科都给事中张善吉见状也争着献策道:“下官还有一计,方应物被罢免后还跳出来覆雨翻云,虽然凭借狡计有所收获。但天子未必就欣赏他的行为,甚至还可能会厌烦,做事成功与做人成功是两回事。

  待下官在科道联络几个人,弹劾方应物被罢官后怨望在心,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兴风作浪,必须要严惩为戒以儆效尤。

  另外还可在宫中找人进言,就说方应物日夜盼着陛下龙御归天,然后凭借从龙之功重新起复升赏,想来陛下很难不介怀!”

  万安再次喝彩道:“甚好!”如果说高侍郎展示出的是技术性手段,那么张善吉的提议就是诛心攻击了,直接利用了人心弱点,直接挑起天子对方应物的反感。

  宛如头脑风暴一般,有一有二,立刻就有三了,又有人献策道:“虽然不知道为何汪直带着方应物进了东朝房,但其中肯定有问题。而且方应物投身于东厂,无异于多了护身符,阻碍别人整治他。

  反正这次坏了万娘娘的好事,老大人不妨将此事与万娘娘分说,看万娘娘如何对待汪直。或许汪直不会再留方应物在东厂,或许汪直受到万娘娘责罚,从而迁怒于方应物。无论如何,此乃釜底抽薪之举也。”

  万首辅对此也给予了充分肯定,“也可!诸项条目并行不悖,都可以做!”

  此时忽然从坐席末尾传来几声冷笑,高长江侧头瞧了瞧,原来是大理寺卿宋旻,便发问道:“宋廷尉为何而笑?”

  宋旻摇头叹道:“我笑诸君在背后谈及阴谋害人,颇为计谋百出。却又为何在庙堂上遇到方应物,并与其争论大事时,独独束手无策耶?”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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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三十章 先发制人

  宋旻宋大人的话其实不能算错,但却与很多大实话一样属于不合时宜,说出来没用听起来难受的这种。不过首辅老大人没有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并狠狠瞪了宋旻一眼。

  在座众人能混成万安心腹亲信,都称得上心思灵巧之辈。此时见万安没有斥责宋旻,只是不痛不痒的瞪了一眼,于是众人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

  万安此人很有意思,越是与他亲近,被他对待越是苛刻,其余疏远的人反而不大容易被万安当面甩脸色,不过惹到万安之后,背地里的报复是少不了的。

  换做往常,只怕万安早就疾言厉色的开口训斥宋旻了,不会留一点情面。但此时却轻轻放过,给足了宋旻面子,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万安已经有点心虚了,所以要刻意收拢人心,免得别人离心离德。

  如果是在万首辅如日中天的时候,有的是人前仆后继来投靠,万首辅哪用特别在乎宋旻的脸面和心情,说训就训说骂就骂了。

  瞪过宋旻之后,万安咬牙道:“如此三管齐下,老夫再想些门道,不信方应物还能逃出手掌心!”此后众人见夜色已深,又谈的差不多了,便一同起身告辞。

  万安又独自想了想,心腹们拟定的三种报复方案中,见效最慢的肯定是高侍郎那个主意,从服役差遣着手,京师到浙江来回移文没个把月完不成;其次慢的是发动科道这个主意,串联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比较起来,可以最快施展的反而是后宫裙带路线。也就是万贵妃这条路子。

  话说万安有个如夫人王氏,在家中地位很高。而这个王氏的姐姐嫁给了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所以万安不但直接与万贵妃攀扯上远亲。如夫人与万家也算是沾亲带故。

  王氏作为亲戚女眷,能进宫去探望万贵妃,而万安与万贵妃之间的勾结,就是通过王氏进宫探望联系起来的。这是非常得天独厚的条件,外朝想巴结万贵妃的官员很多,但只有万安能真正与万贵妃建立起常态联系,这也是万安能稳坐首辅宝座十年的原因之一。

  虽然万通已经去世,但夫人王氏还在,王家姐妹仍可进宫。凭借万贵妃在后宫的特权和地位。做点不合规矩的事情不足为奇,招女眷来解闷很容易。

  所以万安思量过后,发现在“三管齐下”里面,走后宫路线把汪直与方应物离间了、顺便进方应物的谗言是最容易办的。明天就传个消息到宫里去,然后等着万贵妃召王氏进宫就是。

  按下万安筹谋报复不提,却说正值朝堂正道人士欢欣鼓舞之际,不免还是有一些阴影存在。比如说,东厂悄然、低调的从东安门内搬到了西边来。

  不过所谓低调都是东厂自以为是的,东厂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招人眼球。岂能真低调?群臣感到有点忧虑不外乎两点,一是当年西厂恶行累累,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这会儿东厂搬到了西厂旧址。不免让朝臣想起些不愉快的往事,今时东厂提督和当年的西厂提督可是同一个人。

  二是朝臣大多居住在西城,厂卫这种衙门搬到隔壁街坊。显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总让人产生些许被就近监视的感觉。

  不过让诸君感到万幸的是。这几年汪芷行事低调成熟了许多,不像七八年前初出茅庐时那样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最后毫不讲理的将朝堂搅得鸡飞狗跳。

  随后东厂提督汪太监的外宅选址也确定下来了,有了外宅自然就需要有夫人,于是乎汪太监成亲的事情又在舆论中提上了日程。候补夫人也几乎只有一个,就是曾在北方建功立业的孙夫人。

  关于孙夫人,前阵子也在舆情中热乎过一阵子,主要缘故就是她和方应物、汪太监之间的三角纠缠。当时很多人为方应物抱不平,给了方应物很大的舆论压力——如果方应物做出潇洒姿态放手,就可能被视为畏惧汪太监权势,或者被视为胆小怕事,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敢争。

  但现在就是重提时,孙夫人归宿问题自然而然的与廷议牵扯起来了。据江湖不可靠传闻,方应物为了进入廷议力挽狂澜,不惜走了汪太监的门路,而孙夫人则被方应物忍痛放弃,奉送给汪太监。

  而且方应物还忍受了汪太监将外宅地址选在自家隔壁的屈辱。是的,据说汪太监有意折辱方应物,故意将方应物隔壁宅院翻修成外宅,作为她与孙夫人成亲的场所。

  众朝臣对此表示理解,与江山社稷的前途命运比起来,一个女人算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方应物不惑女色,做得非常好,而且为了大义忍受个人委屈的美德实在高尚,足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这些流言传到了方应物耳朵里,方应物对此哭笑不得,人民群众的脑补力量实在强大。不过也好,算是在汪太监和孙夫人成亲的事情上,帮着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下,避免了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义务和名誉。

  就在这时,方应物找到汪太监,在床单上付出辛苦之后,提出了条件:“虽然这几天你很忙碌,但有件事要让你去做,你该进宫去探望万娘娘了罢?”

  汪芷慵懒的翻了个身,“万娘娘心情不大好,我没敢去见她,这次帮你进入廷议并保住了太子,说不定万娘娘已经迁怒于我了。你叫我去找万娘娘作甚?”

  方应物答道:“当然是先发制人了,那首辅万安必定紧锣密鼓的筹划报复我,总不能束手待毙罢?

  想来想去,觉得万娘娘与首辅万安之间有文章可做,别告诉我说万安与邵妃走的太近时,万娘娘会无动于衷。就该趁着眼下这个机会,先行离间万娘娘与万安,叫万安无暇他顾,我当然就保住平安了。”

  汪芷点点头道:“明日我就进宫参见万娘娘,把你的话解释给万娘娘,能不能成就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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