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0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亏空(下)


  李士实见方应物还算给自己面子,又开口劝道:“这三千两是公库亏空,又不是你个人腰包,何必如此斤斤计较?你初入官场,须得考虑自己名声,若将前辈逼得走投无路,传了出去别人怎么看你?”

  方应物点头答道:“老师所言有理,学生岂不不懂?只是三千两确实太多,不能不谨慎。”

  李士实转向孙知县道:“你看......”孙知县连忙接话道:“我愿补上五百两。”

  方应物暗中嗤之以鼻,打心眼里实在瞧不上这孙知县,呵呵笑了笑,又问道:“数目的事情先不提,我先想知道,这三千两是如何亏空的?”

  孙知县没有正面回答,却又向李士实看去,不过现在李士实也对孙知县感到不耐烦了。

  今天要不是看在同乡淦博士的面子上,他才懒得管这事,更不会帮这总想耍小聪明的孙知县说话。要知道,方应物对他而言比孙知县重要多了。

  李大人口气重了几分,督促道:“孙大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方应物是你的后任,接替的就是你的位置,前面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查出的?因而你没有必要瞒着!至于我和淦博士,你还不相信么?”

  孙知县万般无奈,便解释道:“这些亏空,主要是源自去年一次修路。京城西山寺庙众多,当今太后每年都有数次到西山寺庙进香。

  因为道路残破,又见往来人流众多,去年朝廷便发了两万两银子到宛平县。责令本县整修阜成门与西直门城外的道路,三千两亏空便由此而来。”

  原来为此!方应物已经不想再绕圈子浪费时间了。又直截了当的问道:“朝廷发的银两总不会不够罢?就算略有不足,也不至于缺三千两。却不知到底为何亏空?”

  孙知县很犹豫的想了又想。神神秘秘的说:“方大人还是不要问了,这实在与你无关。方大人若觉得三千两亏空太多不愿接手,我还可以补上一些。”

  方应物冷哼一声,起身对李士实道:“学生我抱着诚意而来,怎奈别人不肯实心实意,如此便告辞了。”

  想叫他接手,总要先让他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事情罢?若话说到这个份上还不肯明说,那就实在没必要虚以委蛇了。

  许久未说话的淦博士突然对孙知县高声道:“孙大人!你有一说一可好?不要故弄玄虚!”

  孙知县看看在座众人的神态,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看自己的神色都不甚好。

  愤恨而屈辱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瞬间涌满了他的心头,咬牙道:“你们非要想知道?这次修建由西厂督工,亏空的三千两被西厂提走了!”

  西厂?李士实和淦博士齐齐大吃一惊。自从当年西厂在朝争中把半数重臣清扫出朝廷后,可谓是一战成名,成为三大厂卫组织之首,其恐怖早已印在了每一个知情官员的心头。

  李士实也好,淦博士也好,其实本质上都只能算普通官员。腰杆硬度还不如方应物,猛然听到西厂的名字,确实要吓一大跳。

  唯有方应物面不改色,若有所思。这个答案虽然没想到。但也不奇怪,短时间内大笔银两亏空,背后肯定有猫腻。无非是谁干的而已。原来是西厂......

  孙知县看众人似乎哑口无言,突然又狂笑两声。“怎么?你们听到西厂就不答话了?确切的说,这三千两就是西厂千户韦瑛拿走的。你们刚才说得轻巧,那么谁敢去找他要回来?”

  方应物兔死狐悲的轻轻叹口气,只觉得这孙知县看起来不再那么讨厌了,反而有几分可怜。

  很明显,他这异常表现是情绪压抑到极限后突然爆发出来的,缘由大概只有一个:他当这个知县受气太多了,平时太委屈了!

  像西厂从他手里抠走三千两银子,还逼得他把这笔银子认作自己亏空这件事,只是一个典型例子而已。宛平知县难做!还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例子,因而要发泄一下也不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别人听到西厂的名字,那真是闻之色变,但方应物并不怕,相反还有点跃跃欲试。他对着情绪明显不正常的孙知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孙大人你自己补上五百两,其余等我上任后,再找那西厂去要。”

  李士实和淦博士双双再次吃了一惊,就连孙知县也惊讶的停住了大呼小叫。如果他们没听错的话,方应物说去找西厂要钱?这与虎口拔牙有什么区别?

  方应物见别人都望着他,仰头傲然道:“若秉持正义,西厂有何惧哉?诸君又何必大惊小怪?”

  李士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但淦博士已经万分佩服的抱拳行个礼,“壮哉,不愧是曾经一身系三狱的方大人,今日一见名符其实!”

  方应物微笑不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刚才盘算过,如果银子确为西厂吞掉的,那就是杀了孙知县也不能全部追回来。

  还不如让孙知县补上五百两然后放他一马,留一线人情,在官场传出去也显得自己仁义宽厚大度。

  而剩下的两千五百两亏空若想找西厂追回来,只怕也不容易,吃进嘴里的再吐出来,那就太难了。

  但不用全数追回,只要回一千两总该可以罢?千户韦瑛就是汪芷的一条狗,凭借自己和汪芷的关系,这份面子总该有的。

  这样一来,三千两亏空立刻可以补上一半,那也能够接受了,其余的就在任期里慢慢消化掉罢。

  当然,最大的好处当然不只是解决一点亏空,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最大的好处其实是有利于拔高自己的威望。

  随便想想也知道,到任后人生地不熟,自己又太年轻,肯定急需尽快树立起威信。而威信又从哪里来?不同人有不同的办法,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但还有什么法子,能比悍然从西厂要回银子更令人震撼的?看看眼前李座师和淦博士的脸色就知道,这比什么新官三把火都管用,到时候宛平县满衙胥吏谁敢不服气?

  别人视西厂畏惧如虎,但在他方应物眼里就是个声望提款机......正好这次又主动送上门来,方应物只想高呼一声简直天助我也!

  正当方应物想东想西,乐得险些出声时,孙知县激动地对方应物拜了拜,“方大人孟尝再世义薄云天,老夫忝长几岁,甘拜下风!”

  “老前辈言重了,言重了!”方应物连忙扶起。于是乎场面和谐起来,宾主尽欢,兴尽而归。(未完待续。。)

TOP

0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下第一知县


  宛平县方圆五十里,辖境主要是京城西半部,还有城墙外的周边城郊地区,主要是是阜成门、西直门外的西山地区,还有山川坛(先农坛)一带的南郊。

  当今宛平全县账面户籍大约两万户,理论口数不到二十万,实际还得少一点。看着似乎与京城很不相称,两个京师附郭县之一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人?

  但是不要忘了,京城人口比例与外地不一样。因天子戍边,故而京师军户比例很高,除此之外的官员家人和太监数目也数以万计,都不包括在宛平县民户里的。

  这就是方应物要上任的地方。宛平县县衙位于京城北部,大概位置在皇城北墙外,东边挨着什刹海,距离方家宅院约莫十里的路程。

  如果在外地,新任知县于黄道吉日前一天住宿于城外的驿站。到了上任当天,仪仗队伍带着指定数目的轿子出城去迎接,在县城正门口有本地名流为第二波迎接队伍,到了县衙门口又有第三波迎接队伍。

  整个上任仪式是极其热闹、隆重的,这种排场除了显示一县之父母的体面尊严外,大概还有向全城百姓宣扬新知县到任的意思。

  可是在京城,宛平新任知县方应物方县尊想要这个排场?还是想都别想了。

  夜宿城外,出城迎接?他方应物脑子有病才会特意出城去折腾一趟。本地名流在县城正门迎接?京城名流有公侯,有宰辅,让这些人在城门迎接知县?

  还有。宛平县“县城”正门理论上应该是正阳门,但这是国门象征。除非天子御用,平常并不打开。他方应物有什么胆量敢用正阳门当成自己上任仪式场所?

  所以方县尊上任只能简而化之了,不过比起普通京官单身匹马去衙门报道的情况,排场还是强了不少。

  天色才蒙蒙亮,已经有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簇拥着大官轿等候在方家大门外的胡同里了。

  这支队伍自然就是由宛平县衙胥吏杂役组成的,手持牌子、铜棍等各式什物。用具大都是擦干净的旧货,唯有三对高脚牌是娄天化嘱咐新制的。

  第一对上面写着“肃静”、“肃静”,第二对上面写着“赐进士出身”“宛平县正堂”,第三对上面写着“乡魁”、“会元”。

  这高脚牌就相当于一地父母官亮出来的公开名片。尽可能的要把自家身份和光荣历史写进去。

  比如这几面高脚牌里,赐进士出身表明方应物二甲进士的最终成绩,乡魁表明方应物是本省乡试五魁首之一,会元表明方应物是会试第一,都是方应物荣耀历史的一部分。

  却说这支迎接队伍就这么在方家大门外等着,虽然没有大声喧哗的,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不少。

  没多久,方家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俊朗的官员。头顶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

  从宛平县衙来的几个胥吏头目顿时停住了交谈,争先恐后的一拥而上,在台阶下面跪倒在地。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随后其余胥吏也跟随着前面头目跪倒在胡同里,重复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年轻官员惊愕的望了众人几眼,板着脸闷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有个领头的小吏头目抬头仔细看了看。诧异的说:“大老爷说笑了,此地明明是方府。小的来认过地方,如何会看错?”

  此时忽然从年轻官员后面伸出一颗更年轻的脑袋。也是头顶乌纱帽,看起来年纪更不可思议。他对着跪在地上的胥吏恶狠狠的说:“你们就是认错人了!”

  然后,许多胥吏都已经认识的娄天化娄先生慌里慌张从大门里蹿了出来,“前面这是老太爷方大人方编修!后面这个才是县尊!”

  宛平县众胥吏此刻都有晕菜的感觉,他们知道新知县是一个岁数不大的官员,刚才看着先出来的那位老爷身穿青色官袍,样貌还算年轻,就认成是县尊了,原来却是县尊他爹,还是翰林老爷。

  后面冒出来的县尊真身更年轻,这一家子都是文曲星下凡么?要怪,就怪六品和七品官袍是一样的原因罢......猛然见到一个还真不好分辨。

  这一小插曲没有太影响到什么,方清之负手而去,方应物站在门廊上正式接受下属拜见。二三十人再次一起跪倒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呼喝声回响于胡同里,叫方应物心神荡动几下。他扭头对娄天化道:“今日才知,为何正堂父母官易生骄矜跋扈之气也,当引以为戒!”

  此后方知县让下属们起身,然后就下了台阶去上轿。他抬眼又看到了在轿子前方分两列打起的六面高脚牌,再看看上面的大号字体,感到实在醒目,便对娄天化问道:“这会不会有点太过?”

  娄天化连忙上前开口道:“不过分不过分!这又不是虚构乱编的名号,有何不可?正是要向全县百姓显扬东主你的功业,所谓教化人心也。”

  随后娄天化又啧啧称羡道:“话说回来,东主这些出行仪牌绝对是大明地方父母官里的第一号,天下大概无出其右者。”

  方应物疑惑道:“什么第一号,这是何意?”

  娄天化与有荣焉的解释道:“在天下府州县里,能同时打出会元、赐进士出身、乡魁的亲民官还能有何人?东主你是独一份!”

  方应物微微愕然,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习惯上京官为贵,比乡试第三名、会试第一名、殿试第十一名这个成绩更好的人,选官时绝对不可能去当知县的,至少目前没听说过。

  也就是说,在当前天下一千多个州县正堂里,出身绝对不可能有比自己更高档的,所以自家这几面高脚牌堪称是目前最豪华的顶配。除非哪天有三鼎甲想不开了,被羞辱性的发落为知县,打出状元知县之类的牌子。

  娄天化又拍马道:“无论从出身说,还是从京城附郭县的地位说,东主你肯定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知县。”

  天下第一......知县?方应物哑然失笑,前面四个字很好,后面两个字太小了。(未完待续。。)

TOP

0
  第三百七十八章 新官上任


  仪仗队伍招摇过市,穿过十里长街,方应物被抬到了城北宛平县衙署。前任孙知县早已等候多时了,两人见了面,互相行礼,然后交接大印,从现在起宛平县知县就正式姓方了。

  孙知县早就提前搬出了衙署,昨夜是住在附近客店里的,所以方应物今天就能直接入住县衙。

  从前衙到后衙,全都已经彻底打扫并清洗的干干净净,不须方应物操心什么。不过方应物还是担心初来乍到的太忙乱,故而先只身上任,等一切妥当了,家属随后两天再到。

  随着孙知县退出县衙,方应物就是此地的新主人了。他接到知县大印后,便坐在大堂,用力一拍惊堂木,传令升堂。

  登时满衙胥吏都上前来参见新上官,地位高、资格老的胥吏站在堂中,地位差的就往下排,一直排到堂前院中。

  不多时,方应物眼前就满满的都是人了,左右一声呼喝,所有胥吏便哗啦啦的齐齐跪倒拜见。这仪式有个名字,叫做排衙,堪称是地方官最虚荣的时刻之一,京官是享受不到这种爽感的。

  娄天化站在方应物边上,拿着名册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就答应一声。宛平县从规格上说是个大县,在编经制胥吏不过五十来人,分为三班六房,也就是快、壮、皂三班,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房。至于不在编的临时工就更多了,若全来后只怕这院子就站不下了。

  点名归点名,但方应物一时半会儿的当然记不清这许多人。只是暗暗用心记住几个头目级别的司吏和班头。

  点名完毕,一干胥吏再次磕头拜见。然后才散去。不过方应物将六房司吏都留了下来,开口道:“本官初来乍到。县情多有不熟,尔等皆为本县老吏,轮番上前来将所掌分内职事细细禀报。”

  六人都是衙门老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便一起应声道:“大老爷有令,敢不从命!”

  新官上任后借故问事,回答稍有不慎要挨板子,这种三把火路数早就老套了,只是不知道这位方大老爷是真想问政还是想故意找茬。

  方应物用手指点着户房司吏李言道:“一县之政。钱粮极为紧要,先由你说起。”李言便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叠纸笺,开始禀报情况。

  方知县静坐不动,目光一直远眺着堂前的戒石,看在别人眼里,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过了片刻,方知县忽然一抬手,“停!这里数目不太对。三百四十五加上一百二十六怎么会是四百七十?你取整了罢?”

  李言骇然道:“大老爷英明,果真少了一两!”他骇然的不是自己算的不准确,而是新知县随随便便就能听出这个数字不准,没见过读书人还有这等本事?

  方应物并没有借故找茬。很大度的挥手道:“无妨,只是稍有误差而已,不过钱粮之事最为紧要。能少些疏漏还是少一些的好!”

  几名老吏相互对视一眼,见微知著。这位新知县虽然年轻,但看起来是个不好糊弄的精细人。不是只会读书的。

  李言禀报完了时,试探性问了一句道:“目前衙门亏空着两千五百两......”方应物摆摆手:“本官知道了,日后便有应对。”

  等六房司吏一一汇报过工作,天色就到午后了。方应物毫无倦意,见过了吏员,下面就该会一会衙役了,故而又发下话去,召各衙役班头速速到大堂来参见。

  却说这衙役编设不像小吏齐齐整整的分成六房那么正规,虽然也有三班衙役的设定,但还是比较随意。若干威望高的衙役称为班头,每人手底下各有一班人,轮番应付各种差使。

  方知县一声招呼,在衙的五个班头都上了大堂来拜见,这五个人很凑巧的分别姓关、张、赵、马、黄,常常被戏称为五虎上将。

  “五虎上将”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所以表现很拘谨,不敢太过于随便,生怕惹了新来的知县不痛快,平白挨一通板子。

  方应物高居公案上,面无表情,重重咳嗽一声开口道:“本官明日要出衙办事,左右需要有人随从同去,你们谁去?”

  大多数衙门里的班头都是人精,遇到奇怪的事习惯性先在肚子里转一转——比如这新知县上任后不先在县衙里熟悉情况,却要跑出去办事,这就很奇怪。

  但也有反应速度快的,当中一人立刻上前一步站出来,对方应物道:“小的张贵,愿追随大老爷左右!”

  其余四个人见状纷纷暗骂自己一声,这情况分明就是新县尊对衙役不熟悉,所以才没有直接点将,而是询问“谁愿同去”。

  这是第一次跟随办事,谁要能跟着去,谁就是近水楼台,就有最大机会取得新县尊的信任,那么日后的江湖地位自然就最高。

  刚才自己简直昏了头,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居然让这张贵抢了先,白白损失一个表忠心的机会。看罢,现在这新县尊肯定对张贵印象最好!

  果不其然,方知县脸色突然缓和了下来,对张贵和颜悦色的说:“张班头勇于任事,这很好!本县向来不亏待敢作敢当的人。”

  张贵暗中窃喜,顺势就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大老爷说的哪里话,小的实在当不起,但凭大老爷一句话,小的赴汤蹈火也不在所不惜!”

  其余四个班头暗暗撇撇嘴,这话说得漂亮,简直让年轻的知县老爷心花怒放、倚为心腹了,下去以后该叫这姓张的摆酒请客!

  方应物开怀大笑几声,“好,好!张班头请起,明日辰时从衙署出发,你带几个手底下人马跟随!”

  “得令!”张贵响亮的答应一声,美滋滋的退了回去。这下可占得先机了,只要小心侍候,成为新县尊心目中的首席班头指日可待吖!

  忽然想起什么,张贵又讨好的说:“大老爷肯明示要去哪里么?需要小的提前布置否?”

  方应物漫不经心的答道:“哦,距离此地倒也不远,就是灵济宫那边的西厂衙门。”

  明白事的人说起西厂都是谈虎色变,“五虎上将”登时齐齐动容,张贵冒着犯忌讳的风险,忍不住问道:“小的斗胆一问,大老爷要去西厂?是因公还是因私?”

  方应物“不妨说与你们知晓,那西厂衙门吞了本县三千两银子,殊为可恶!本官明日亲自去要这笔债。”

  我靠!五虎上将像是被雷劈了一下,都惊呆了!这新知县竟敢去西厂要银子?脑子没毛病罢?

  那西厂是什么地方?当初在京城掀起的腥风血雨可是历历在目,多少重臣大佬都栽了,区区一个知县去了纯粹是白给啊。

  这知县本来看着不像是读书读傻的人,怎么还有如此大的书呆气,居然想去找西厂把银子要回来,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再看向张贵,其余四个班头忍不住冒出点幸灾乐祸心思。叫他刚才上赶着去巴结知县,叫他拼命去拍知县马屁,这下可好,被坑进去了罢?

  要知道,比猪队友更可怕的就是猪上司了!以后还是离这个上司敬而远之罢,免得遭殃到自己头上。

  同时四个班头还暗暗庆幸,老成持重是没有错的,刚才要是稍有活泛,倒霉的就是自己了。所以,今晚就不逼着张贵请客了......

  方知县冷眼旁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时候越是畏惧,事后越是被震慑。

  从县衙里出来,张贵失魂落魄的不分东南西北,昏昏然中不知怎么回到了家里。抬眼看到浑家,叫了一声并吩咐道:“你去订一副棺材!”

  那浑家吃惊道:“这好好的订什么棺材?哪里要用?”

  张贵了无生趣的叹道:“明日我要随着新上任的大老爷去西厂,而且还是要去讨债,只怕不能活着回来了,且订好棺材备用!”

  张氏娘子闻言便宽慰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你是跟着县尊大老爷去,又不是自己去,若有不测也是县尊的事情,你在这里哭什么丧!”

  “你懂个什么!县尊大老爷是体面人,西厂即便报复,也不好当场擅自对待!但我身在贱役,贱命一条,少不得拿我来迁怒出气!”

  张氏娘子也慌了,掉着眼泪说:“不会如此罢......”

  张贵蹲在地上,捂着脸说:“先前不是没有这种事!就在两年前,县衙里有个,因为亲戚犯事被西厂番子拿了,他去拦街抢了回来,然后如何?两日后他便消失了,至今生死不明!

  明日里我跟着县尊去西厂,惹怒了那些豺狼,他们或许还顾忌县尊身份,但肯定不绕过我们几个跟班!以那西厂的霸道,肯定要拿我们几个跟班的杀鸡骇猴!”

  张氏娘子哭出声来:“那能不去吗?”

  “若没答应,还能偷奸耍滑的逃避过去,但是已经答应了知县,若出尔反尔那就是狠打县尊的脸,同样是找死!如今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县尊一怒,我一样要被治得生不如死,不然他如何能下的了台?”

  夫妻二人顿时抱头痛哭......一夜抵死缠绵打算再多留个种。(未完待续。。)

TOP

0
  第三百七十九章 西厂追债(上)


  次日,宛平县衙役班头之一张贵张头目与妻子挥泪作别,郁郁的站在大堂台阶下面,等待县尊一起出发。

  来来往往的路人看到张班头,无不报以同情的目光。在昨日,新知县要去西厂追讨被克扣银两的事情已经在衙门里传开了,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张班头很作死的成了跟随知县勇闯虎穴的人。

  县衙胥役们很有自知之明,他们或许可以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但身属贱役,在真正的强大势力面前什么都不是。说是贱命一条也不为过,甚至连平民百姓都不如。

  不知等了多久,知县方应物施施然出现在大堂门口月台上,居高临下看去,却只见到张贵一个人在等。便忍不住皱眉问道:“为何只有你一人?你不是做班头的么?你手下人在哪里?”

  张贵跪在地上,苦着脸回话道:“禀大老爷,昨日小的一一都吩咐过,孰料今早他们个个都托了人来告假,至今一个也不见来。”

  方应物极其不满道:“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这个班头平时是怎么管教人的?”

  这质问叫张贵无法回答,正低头认罪时,忽然娄天化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跑过来,到了方应物身边,气喘吁吁的禀报道:“东主!轿夫全都不见了,问了问门子,说是逃走了!”

  “什么?”方应物大怒,这简直是对知县尊严的极度藐视!“大明律上,逃役该如何处罚?”

  娄天化面露为难神色,“这个不清楚。待在下去翻一翻”

  方应物喝道:“不用去翻了!待本官从西厂回来,便派人去将那四个轿夫拘来。枷号三日示众!然后全发为苦役!”

  娄天化应了一声,然后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去外面雇顶轿子。不然东主出行太不体面。”

  如此方应物坐着雇来的轿子,身边跟随着娄天化、方应石、王英等随从,以及张贵这个衙役。本来要是有一群衙役跟随,就不用带这么多私家随从壮场面了。

  却说方应物这次去西厂,并没有提前与管事千户韦瑛打招呼。他觉得张贵这种老公门察言观色能力并不差,要是提前安排好双簧演戏,很容易被看破。所以就各自本色出演,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在方应物想来,去西厂要钱的结果无非就是几种。第一种结果。也就是最好的结果,那韦瑛看在汪芷的份上,出血还钱;

  第二种结果,那韦瑛态度尚可,但就不肯还钱;第三种结果,那韦瑛与自己翻脸,仍然不肯还钱。

  但方应物有把握,无论如何韦瑛也不会动自己一根毫毛,他知道汪芷与自己关系不一般。也就是说,自己全身而退不成问题。

  如果不能直接要钱回来,还可以给已经到了宣府的汪芷写封信求助,这样总能有点收获。其实这就足够了。能找西厂去要钱并毫发无损的回来,最后追回一部分哪怕只是几百两,那也已经是很长脸的事情了。

  既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所以方应物并不提前与韦瑛通气,全靠临场发挥。

  一行人从城北到了西安门外灵济宫附近。那雇来的轿夫一开始不知道要去哪里,到这才听说最终目的是西厂。连忙吓得钱也不要,溜之大吉了。

  方应物无奈,只得步行最后一里路。西厂提督汪芷在京城时,行迹诡异莫测,很不好见着,但西厂衙门位置是固定的,很容易就找到地方。

  若是因私事,方应物绝对不愿大张旗鼓的来到西厂,免得沾惹上勾结西厂的名声,但要是公事就无所谓了。

  穿过幽深的胡同,来到西厂大门外,方应物向把门番子报上身份,又过了一会儿,就被请了进去。

  娄天化等人被留在了门外,方应物只带着衙役张贵进去,颇有几分单刀赴会的神采。方应物倒是如同关公老爷一般镇静,只可惜张贵比周仓差的太远,走在西厂衙门甬道上,张班头的身子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频率打着颤。

  到了一处偏厅门口,张贵被留在门槛外守卫,方应物自己与韦千户在里面谈话。

  话说这西厂千户韦瑛本来是一个小人物,因缘际会得到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汪直的赏识,便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主持西厂日常事务的千户。汪直不在京时,西厂便由韦瑛具体管事。

  韦千户大场面见得多了,眼里本来真看不上小小的知县,不过他作为汪直心腹干将,知道方应物与汪直关系匪浅,只不过具体是怎么样的匪浅就不清楚了。

  所以韦千户听到方应物来拜访,便传令放了进来。只是韦千户的态度比较冷淡,可能是下意识的把方应物的当成了竞争对手,竞争汪厂督心中地位的对手。

  方应物并不在意韦瑛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士人之气,另一方面,大概在他心里,压根就没将韦瑛当成是平等对象。

  在方应物心里,平等对象是汪芷,是刘棉花,是李东阳,大逆不道的说或许还有自家父亲,韦瑛这个小人乍起的千户又算什么?

  宾主落座后,方应物开口问道:“在下接任宛平知县,却发现仓库亏空三千两。据追查后,缘故出自西厂这边,韦大人知道此事否?”

  韦千户皱眉说:“不知道。”

  方应物进一步逼问道:“本官确实细查过,有人指认这三千两是韦大人你取走的,如何能说一个不知道?”

  韦千户闻言阴笑几声,“不知道是哪一个说的?不如叫他来这里当面对质?”

  方应物压低了声音只能让两人听到,“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本官就是为了要回这笔银子来的,看在汪公份上,还请李大人酌情偿还一二。”

  韦瑛拍案斥道:“方大人不要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我西厂是纸叠的老虎么!”

  这一声喝斥,让外面张贵听得清清楚楚,再不逃就小命休矣!张班头吓得几乎就要冲向院首夺门而逃,但是腿软的走不动路,只能手扶廊柱站着。

TOP

0
  第三百八十章 西厂追债(下)


  方应物很意外,这韦瑛好歹也是西厂管事的千户,怎的气度如此之差?不满意可以慢慢谈,何必说两句话就急眼......太没风度了!

  换成过去,方应物早撸起袖子与韦千户对喷了,不会耍嘴皮子的读书人是没有前途的。别的不说,把韦瑛这西厂千户骂到狗血淋头的本事还是有的。

  但今日方应物还是克制了一下,毕竟他现在身份与以往不同。好歹也是正经的官身,已经不再是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士子了,与人往来那就要有父母官的风范气度,要从容,要淡雅。

  方应物用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很给面子的对韦瑛说:“常言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韦千户从宛平县借走三千两银子周转,即便手头一时有难处也不必着急。

  眼下有多少算多少,其余的只要口头说一声大概何时还款也可,本县尽可能宽容几分,必不叫韦千户难做。”

  韦瑛看方应物就像看傻逼,这厮听不懂人话么?还有,他这口气是应该对西厂管事千户说的么?

  西厂就是克扣了三千两银子,那又怎样?需要他不知天高地厚自作多情的表示宽限么?还有,这方应物仗着与汪公公熟就跑到西厂吆三喝四的,也太不知所谓了罢?

  韦千户这几年嚣张惯了的,面对朝廷大员也不会有半点畏惧心,没什么耐心去容忍一个看起来很不顺眼的小小知县在他面前叽叽歪歪,简直跟苍蝇一样烦......此时他冷哼几声,破口骂道:“小兔崽儿,先学会说话再来西厂,现在且给我滚罢!”

  方应物对韦瑛的态度非常不满,自己说什么也是汪厂督的熟人,找西厂来办点事,这韦千户就如此不给面子?

  只需要西厂稍微配合一下。说几句好话,象征性先补偿一点即可,有什么可为难的?

  面对西厂这种不讲理的恶势力,方应物就是秀才遇到兵,只能按捺住脾气再次劝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韦千户何必如此执拗?”

  韦瑛毫不领情的站了起来,挥挥袖子继续骂道:“滚出去!”便不想再理睬方应物。转身向后面行去。

  这种待遇实在是方应物之前未曾预料到的,隐隐间觉得脸有点肿。

  他今天到此的目的是为长脸来了,不然为什么非要带着张贵这个成事不足的废柴衙役过来?为的就是要找一个观众,通过这个渠道向县衙里展示形象。

  若能把钱要回来,自然是最长脸了,有在西厂虎口拔牙的实力。自然可以慑服县衙一干胥吏,树立起威望。若要不回来......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爆发了,狠狠地拍了拍手边案几,连茶杯都震倒了,又滚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水也洒在地板上。

  同时方应物大喝道:“韦瑛!你不过是一个贱人千户。汪直走狗一般的人物,胆敢为所欲为,真当朝廷治不了你么!若今日不给一个说法,本官便请公断,不信诺大一个朝廷没有讲理的地方!”

  韦瑛勃然大怒,转回身来指着方应物道:“够胆!够胆!左右何在,给我打!打了出去!”

  耳朵听到厅中的对骂,外面靠着廊柱的张贵张班头脸色煞白。牙关颤栗着抖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然后他见到从外面涌进四五个官军,摩拳擦掌就要对县尊动手。

  方应物看了看周围,这事态已经失控了......他只想到韦瑛不敢擅自捉拿自己,但是没想到韦瑛尽然会动手殴打自己,简直就是一条完全不讲规矩的疯狗!

  如果今天被当场打了一顿扔出去,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真的丢人现眼了!方应物连忙对着上前动手的众人喝道:“你们都是西厂的人,谁敢动本官一根毫毛,本官便请汪公灭他满门!说到做到!”

  听到方应物这几声,前来动手的西厂官军齐齐犹疑不定。这西厂终究是汪直的西厂。不是韦瑛的西厂,汪直才是西厂唯一的核心和精神领袖,韦瑛只是凭借汪直信任代管日常杂务而已,大事还都得飞报汪直做主。

  而且西厂大本营里的番子都知道,前阵子方应物被捉拿到西厂时,汪厂督特意下过命令要优待,方应物被关进大狱里时,汪厂督也三番两次的进去探望,最后汪厂督靠着方应物指点立了一个大功。

  要说两人之间没交情,西厂的人都不会相信。眼下要是打了方应物,等素来恩怨分明、讲义气的汪厂督回来,秋后算起帐,韦瑛不见得倒大霉,但他们这些动手的人只怕不好过。

  韦瑛见状暴跳如雷,对进来的几人责骂道:“混账东西!你们要反了吗?”

  一个今天值班的百户上前道:“韦大人!厂公去宣大之前,好像吩咐过不要为难宛平县,你看这......”

  韦瑛咆哮道:“如今此地做主的是我!”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原来西厂提督是阁下?本官闻所未闻!”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不远处有人高呼道:“圣旨到!韦瑛何在?”

  厅堂里众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又见有十几个人堵在门外,当中一人手举敕书,对着屋里叫道:“奉上谕!请韦瑛去东厂问话!”

  方应物和西厂众人大吃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些闯进来的东厂番子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韦瑛按倒绑了起来。

  无论是谁前来捣乱,韦瑛与西厂都有一战之力,但是听到“奉上谕”几个字,那就一动也不敢动了。西厂众人眼睁睁看着韦千户被东厂捉走,却不敢阻拦。

  方应物看着东厂番子突如其来又迅速离去,又看着西厂大乱后的人心惶惶,他心里吃惊过后又不吃惊了。

  看过这段历史的都知道,现在确实已经到了西厂盛极而衰并被废除的时候,韦瑛这个横行霸道数年的疯狗被捉只是一个开端,某种意义上说,不外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已。

  如果放在上辈子和半个月之前,他方应物可以冷静而中立的看待这个历程。但是现在情况有点不同了,想想出外镇守宣大的某人,只能同情的叹一口气。

  别的历史名人未来运势如何,他心里大抵都有个数,唯有此人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或者说不知道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人。

  历史书上的他和本时空里的她完全就是两个人啊,至少那个是阉人这个是女人。阉人和男人都有着可以循迹的道路和方向,但一个女人的未来又在哪里?

  “县尊?县尊?”方应物立在廊下恍惚时,忽的听到有人叫唤自己。侧头看去,却见张贵张班头怯怯的站在自己三步之外,点头哈腰的招呼自己。

  看着张贵这小班头被吓到不轻的神态,方知县忍不住哑然失笑:“你还在啊,本官还以为你会趁乱逃走!”

  张贵陪着笑说:“小人哪敢如此,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今天小人算是涨见识了,知道什么叫摔杯为号了。”

  嗯?方应物很不明觉厉,“你说什么?”

  张贵眉飞色舞的说:“方才只听到县尊一声摔杯,便见十几人持械冲了进来拿下韦千户,正所谓摔杯为号、刀斧手出!往常这场面只在评书里听到过,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目睹,实在是令小人激动不已!

  这可是西厂千户,却像个小羊羔似的被捉走了,县尊好生威风,就像书上说的大将之风也!难怪县尊敢来西厂讨要银子,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人实在五体投地!”

  这里好像有什么误会啊......方应物愕然,主要是东厂来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刚好他骂了几句韦千户,便冲进来抓人。看在小人物眼里,一时弄不清内幕也情有可原。

  不过又想了想,方应物决定还是不解释了。他重重的咳嗽一声,沉声道:“你这狗才话忒多!别废话了,速速去外面招呼其余随从并雇轿子来,难道叫老爷我走回去么!”

  “是,是!”张贵再次点头哈腰过,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去招呼人了。

  走过拐角处,张班头喘了两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论起人世间最他娘费心思的差事,莫过于像自己这样当狗腿子了!

  方才灵光一闪,胡编了一套说辞去吹捧大老爷,把他抬举的英明神武,总能哄得他高兴了罢?虽然都是假话,但瞧大老爷的样子,效果应该还不错,这时候假话比真话有用多了。

  当了这么多年衙役,看到过的大老爷手秉大权热血上头,拍了脑袋呼呼喝喝之后却办不成功的事多了!谁能努力帮大老爷圆回面子,谁就能成为大老爷的体己人!谁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谁就是作死的蠢猪!

  不管怎样,今天能从西厂活着回去,实在是太阿弥陀佛了,改天要去西山上香去,张贵想道。

  “张班头啊,”方知县打开轿帘,和蔼可亲的对张贵吩咐道:“今天西厂之事,回了衙门要少说几句,别胡乱嚷嚷!”

  张贵抱拳应声道:“小人晓得!”他听得明明白白,县尊只是让他“少说几句”,没严令“不许说”。

TOP

0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回衙夜曲


  此时方应物心里真是追悔莫及,他真不该拿这个问题来咨询老泰山!本来觉得老泰山历练丰富,能帮着自己解开纠结并指出一条明路,谁知道他老人家嗅觉如此灵敏,竟然把他与汪芷的关系猜出个**不离十!

  现在可是为难了,假如要承认与汪芷的奸情,怎么都不妥当。若不点出汪芷真实性别,自己就平白背上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嫌疑?若是点出汪芷的性别,后果只怕也不会太好,再宽容的老泰山只怕也不会容忍女婿在婚前公然乱搞罢?

  假如抵死不承认有奸情,那说来说去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如此优柔寡断了。

  按照老泰山的分析,自己根本不用犹豫什么,只管狠心踩着汪直成全自己的威望——这就是政治,有什么可犹豫的?

  “误会?莫非老夫想岔了什么?”刘棉花犹疑的问道。

  方应物急中生智,“小婿犹豫确实另有缘故!话说小婿左右有个叫方应石的族兄,甚有勇武,可是跟随小婿看家护院实在是委屈了他。

  所以小婿有意送他补入官军谋一个前程,当初那汪太监答应过帮忙,补他入锦衣卫。如今若翻了脸,未免前功尽弃,殊为可惜。”

  刘棉花训道:“糊涂!孰轻孰重你分不清么?你自己若能抓住机会,还愁没机会提挈别人?”

  “是,是,老泰山说的是。”方应物唯唯诺诺。任由刘大学士如何说都好,只要别再怀疑他与汪芷有奸情就行了。

  刘棉花疑云未去。看了看方应物,想了想方应物平常的举动。一个会试之前都有心思去教坊司胡同喝花酒的人,应当不至于性取向有问题罢?

  反正都是快离开的人了,刘棉花也就懒得追问什么,只嘱咐道:“老夫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你自己!

  另外,老夫明日举家南下,唯将长子留在京师。待四十九日后,便叫他去你那县衙历练。请你多多看顾他。”

  “老泰山放心!”方应物答应道,胸脯拍得震天响。

  从刘府告辞出来时,夜色已经深了。虽然刘府距离家里近,距离衙门远,但是方应物知道,以父亲的性子大概已经睡下,若回了家难免吵吵一番惊动全家。所以方应物还是打算直接回县衙去。

  却说方知县微服而行,一路倒也无事,与长随兼护卫方应石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城北宛平县衙。

  按着规矩,天下大大小小所有衙门(包括皇宫)到了夜间必须要落锁,四周门户关闭隔绝内外。方应物现在回来。所看到的自然是县衙大门紧闭。

  方应物困意上头,对方应石吩咐道:“去叫门!回内衙便去歇了罢!”

  方应石便走上前,将木制大门拍的“砰砰”作响,不多时听到里面有人叫道:“外面何人?”

  方应石隔着门答道:“县尊大老爷回来了!开门放行!”但是半天却听不到门响,方应石又催促道:“磨蹭什么。快些快些!”

  却又听到里面叫道:“县衙重地,谨防宵小。是以内外关防必严!夜晚落锁之后,向来除非灾情、军情、民变、圣旨之外,绝不可开门!此为县衙纲纪也!”

  方应石与方应物闻言愕然,面面相觑,这是哪来的秀逗人士?

  方应石气不过,再次拍了拍大门,高声喝道:“县尊在此,你也不放?里面蠢货听好了,他娘的速速开门!”

  里面又朗声道:“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是为玩忽职守,小人既负守夜之责,便不能做失责之人!规矩不能从小人这里坏掉!”

  方应石气极而笑,愈发使了几把力气,将大门拍的震天响,早不知道惊到了多少值夜的人。

  里面一阵忙乱响动,大门被打开了,却见张贵提着灯笼,与另外几个人慌慌张张迎了出来,对方应物道:“大老爷恕罪!小的在里面班房打盹,却不料门禁挡了驾!”

  方应物皱眉道:“今夜门禁是谁?”然后便见从张贵身后闪出一个年轻后生,方应物又道:“你拦着本官不许进入,胆量委实不小!难道不认得本官这张脸么?”

  那后生磕头道:“小的不敢!只是规矩所在,落锁之后不许放人出入......”张贵一脚把这后生踢翻在地上,“规矩你个头!县尊大老爷也就是规矩!”

  方大老爷人困马乏,只想早早钻被窝睡觉,被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卑微小人物拦在门口折腾半天,心里早就恼火了,开口就想把这不长眼的门禁臭骂一通。

  但话到嘴边,方应物忽然想到,县衙里这些胥吏多半都是老公门,平常秩序散漫的很,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严守职责的正面典型,自己若还训斥一顿,岂不更让其他人目无纪律、放任自流了?

  想及此处,方应物张了张嘴,只得耐住性子捏着鼻子赞扬道:“这差役很不错,年纪轻轻便知道职责重于泰山的道理,应当褒扬!”

  说罢,方知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门口,向后衙走去。方应石连忙跟上,小声问道:“那不长眼的狗才殊为可恶,为何不抓起来打板子?”

  方应物长叹道:“今夜才知,为何天子有时候对家父这样的诤臣十分忍耐了!就如我今夜这般,是要捏着鼻子忍!”

  目送县尊远去,张贵回过头来便对年轻门禁骂道:“你有毛病么?找死不是这么找的!”

  年轻门禁很委屈的说:“叔叔你说过的,这县尊大老爷初来乍到正是主张纲纪严明的时候,表现的一丝不苟尽忠职守不会有坏处。”

  张贵气得又打了一巴掌:“叫一次门你不放行,这叫尽忠职守;三番两次叫门,你还不放行,那就是蠢猪!知道可一不可二更不可三的道理么!”

  年轻门禁捂着脸更委屈了,“可是我听衙里刘先生讲古,说到过汉代细柳营故事,那周将军门禁严厉,最终得到皇帝赏识了。”

  “你他娘的听故事只听一半么!那周将军性子倔,是得到皇帝赏识没错,但几年后就被新皇帝搞死了!以后少听故事!”

TOP

0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报国寺(上)


  虽然方应物困极,但今晚睡眠质量并不好,究其原因还是心事太重,对汪芷和西厂之事实在拿不定主意。

  天亮之后,清晨排衙依旧举行,方知县坐在大堂接受参拜,听了一遍公事禀报,便挥挥手让众胥吏散去。

  这时候,忽的有位中年人踱步走进大堂,惹得众胥吏纷纷侧目,根据服色判断出这是一名身份不低的太监。又见这中年太监对县尊大老爷叫道:“方知县!某家自仁寿宫来,东朝有旨意颁下!”

  仁寿宫是天子生母周太后的居住地,东朝则是对周太后的一种尊称,就像用东宫指代太子一样。大概是因为仁寿宫在大内最东端,殿宇格局又自成体系,故而尊称东朝。

  某些老于世故的胥吏已经听出来了,这是当今周太后传了懿旨给方应物,暗暗惊叹这新县尊果然是处处与众不同!以他们的见识,很少听到太后直接给大臣下旨,太后一般也不需要如此做事。

  本来要散去的人群忽然都停住了,竖着耳朵想听听八卦。但方县尊很不解风情的拍着公案道:“散了散了!”

  等胥吏都退出了大堂,方应物才从公案后面起身,走下高台对着中年太监抱拳为礼。这懿旨又不是圣旨,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法定意义,很在意个人形象的方应物又不想被看成是卑躬屈膝之辈,所以礼数比较简单,连个跪迎都没有。

  中年太监也没在意这些。点点头开口道:“圣母有话传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着你去劝一劝性闲法师。”

  见方应物一脸问号,传旨太监又补充道:“城南报国寺的性闲法师就是太后幼弟,已经确认无疑。不过法师勘破红尘,不愿与太后相认,太后束手无策,便想起了你,命你去劝一劝。”

  原来如此......方应物记起,历史上这个和尚确实也有意思。那是个真有信仰的人,真闲云野鹤的人。他躲藏多年被发现后,以周太后的护短性子,世袭爵位只怕也是唾手可得,再不济也是锦衣卫世职。

  但这和尚不去享受荣华富贵,只愿守着寺庙当僧人。太后最后实在没辙,只好把寺庙重修的金碧辉煌。以此补偿幼弟。

  现在听太监这么一说,这性闲和尚居然连相认都不肯相认?不过方应物感到很蛋疼,他现在公务缠身,事情多得很,哪有许多时间去管这皇家破事?

  中年太监淡淡说:“圣母还说了,你方应物是有缘人。何况报国寺又在宛平县地头上,请你定要劝得性闲法师回心转意。”

  劝不回来怎么办?方应物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问,想必问了也白问,反正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送走了传旨太监。方应物烦恼的挠了挠头,当初借着老庆云侯托梦来坑门拐骗时。实在没想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跳。

  又叹一口气,方知县没奈何,传令召集了仪仗队伍,出发前往城南。宛平县衙在城北,而和尚国舅所在的报国寺位于南城郊,路程大概有十几里,这可不算短,所以要尽早动身。

  这是方知县上任以来,首次全副仪仗出行。透过轿帘向前望,有一对骑马前导,六面高脚牌;向后看,则有二三十名衙役护卫跟随;左右看,一柄青罗伞覆盖在轿子上头。

  什么叫前呼后拥,这就是前呼后拥!如此方才不负生平志也,方应物的心情狠狠虚荣了一把。

  正在遐想非非时,忽见得的骑马前导回头示意了一下,便迅速下马,打高脚牌的衙役也手忙脚乱的把牌子放平了。

  又有人呼喝几声,方应物便觉得自己这轿子被抬到了路边上,一干衙役跟班也紧紧地收拢起来靠着路边站。

  娄天化在旁边解释道:“前面有个侍郎,东主品级低于对面,按规矩须得避道相让,要不要下来行礼?”

  等侍郎过去,宛平县知县的仪仗队伍继续耀武扬威的前行,高头大马的骑士、号牌、伞盖一样不缺。可是只走了半刻钟,这队伍却又慌里慌张的偃旗息鼓躲到了路边,手忙脚乱的连知县大轿都差点被翻倒。

  娄天化在旁边解释道:“前面来了个寺卿,东主品级低于对方,还得避道相让。”

  等寺卿过去,宛平县知县的仪仗队伍继续耀武扬威的前行,高头大马的骑士、号牌、伞盖一样不缺。然而才走了半刻钟,又......

  方知县坐在大轿里被一阵乱晃,脸色都黑了,心头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早知道还不如微服出行!

  江湖人言道,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尤其是在西城这里,正六品宛平县知县方大人有了最深切的感受,前呼后拥的荣耀早被扔到爪哇国去了,只恨不得早早走完这段漫长的旅途。

  这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北到南穿越了整个西城,到南郊已经是下午了......

  话说这时候京城还没有修建外城,京城南门就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三门之外的地方统统是城外郊区。

  肥的流油的崇文门是属于大兴县的,宣武门是属于宛平县的,而方应物此行目的地报国寺就在宣武门外西南方向。

  京城四面郊区中,唯有南郊村庄最多、人烟最密集,已经自发形成了若干简单街道和集市,中间还夹杂着田园菜地。在一片低矮民居中,方知县望见了一间敝旧破败的小寺庙,这就是报国寺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早就惊动了地面,有个皱纹密布的老和尚站在寺门口迎接知县的到来,自称是住持。寺庙是属于宛平县地界,县太爷父母官驾到,老住持不得不敬。

  方知县没兴趣和一个老和尚闲谈什么,直接问道:“性闲法师在何处?”

  老和尚仿佛早有预料,便领着方知县来到偏院,抬眼看到院中一座小小的殿宇,牌匾上书“珈蓝殿”三字。

  方应物阻止了别人跟随,独自拾阶而上,迈入了殿里,又看到有个中年僧人身穿一袭破旧缁衣,正在弯腰打扫灰尘。

  方应物拱拱手道:“当面的可是性闲法师?”那僧人抬起头来,却是眉疏目朗的样貌,对方应物淡然的合手道:“正是。”

  方应物便自我介绍道:“本官乃宛平县方应物也!不知法师可曾有所耳闻?”性闲和尚点点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记得许多凡尘俗事,还请施主谅解。”

  方应物问道:“法师不明人伦天理乎?”性闲和尚答道:“出家人既然已经出家,凡尘种种便如尘埃,本不该存于明镜里。”

  方应物对佛理根本不通,想了半天说辞,才质问道:“你们出家人讲究因果,本官被令尊托梦,找到你的真身,圆了太后思念幼弟之情,算是对你周家有恩,你如何报答?”

  性闲和尚继续淡然的答道:“此地只有性闲,没有周家幼弟。”

  方应物喝问道:“你受父母精血降世,此为因;而你幼年母亡,早年离家失踪,父死又未尽孝,那你的果呢?斩不断这份因果,如何说不是周家人?既然还是周家人,总得给本官一个报答。”

  性闲和尚默然片刻,再次合手为礼:“贫僧知道了,明日便随施主去。”

  方应物大喜,看来事情要成了,没想到过程比自己想的还简单,可算是解决一桩麻烦事!他担心生出意外,又见天色不早了,便委屈自己当晚住在了报国寺里。

  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是架不住方应物高兴,先前的满腔怨气一扫而空。此事要是办成了,在太后那里自然又是大功德一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只是不知到底会有什么好处?方应物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迫不及待的来到珈蓝殿,把性闲法师手里的扫把扔到一旁,督促道:“法师!请随本官去罢!”

  性闲和尚微微一笑:“施主对周家有恩,贫僧无以为报,便送了施主一夜欢欣喜悦,正所谓**一刻值千金,但因果也仅此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我靠!方应物指着性闲和尚愕然无语,这和尚也忒能耍人了!

TOP

0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君子一言


  天色临近黄昏,在一干路人的惊愕目光中,宛平县衙役队伍作为长街之战的胜利一方,趾高气扬的收兵回衙。方应物看着喜气洋洋、收获丰富的手下们,不知怎的想起了一首歌:日落西山红霞飞......

  衙役们真是扬眉吐气了,经此一战后,在他们心中,率领他们合法打劫的方知县在简直就是神人了。不过人群中唯有娄天化忧心忡忡,在他眼里,东主作为新鲜知县,行事实在太激进了,太极端了。

  想至此处娄天化暗暗叹口气,真是奇哉怪也,当初自己认识方应物时,他并不是这样鲁莽武断的人,为何当上了知县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报国寺那边稍有不顺,就要叫嚣直接占地拆庙;永平伯这边稍有抵制,就彻底砸了人家的店铺,左看右看怎么看也是二愣子的行为啊。

  难道说权力能够轻易扭曲人性,方应物这样一个少年人骤然成为一县正堂父母官,在一声声“大老爷”中心态膨胀起来,然后迷失了自我?

  这样下去,东主只怕干不了几天就要被轰出京城、赶到外地去当个偏远知县或者推官。到那时候,自己是背井离乡的继续追随,还是趁早另谋高就?娄天化不禁陷入了严重的纠结症候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宛平县衙役这边不同,永平伯派来的京营军士作为斗殴的另一方,那可就输的愁云惨淡了。

  回到府里将状况禀报,顿时把小伯爷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生来就是含着金钥匙的世子,二十多岁便继承爵位,世受国恩身份尊荣,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当即便张罗着再从京营找关系亲近的叔伯们借几百个士兵出来,明日就踏平宛平县衙。如此才能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不过还好小伯爷身边有老成的家将,当即抱着大腿拦住了小伯爷,苦苦劝道:“宛平县虽小。但县衙却也是官府重地,主公若率兵围攻县衙。只怕要被推波助澜的有心人去告一个造反!到了那时,祖先创下的这份家业再难保住!”

  小伯爷气愤难平,怒道:“照你说来,他能来砸了我的店铺,我却不能去砸了他的县衙?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任由区区一个知县踩在头上么?”

  店铺与县衙怎么能比......老家将又献计道:“也不是没法子,可双管齐下。一是遣人在县衙左右盯梢,关注那知县出入动向伺机而动;二是联络勋臣亲朋长辈上疏朝廷弹劾宛平县!”

  再说方应物方知县回了县衙后,在二堂看了看当日公文,并没有什么太紧急的。这时候他感到有几分疲累。正打算退回内衙歇息,在外面守门的方应石进来禀报说有钱县丞到访。

  方应物暗暗纳闷,这钱县丞拜访自己的表现可是真够积极的,看来不单纯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的缘故。实在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得放进来说话。

  钱县丞进了屋。行个礼道:“前日欲设宴接风,奈何县尊不得空,不知今夜有闲暇否?”

  方应物今天有点累,不想太折腾,便道:“你我有同僚之谊。何须过于多礼,不如只在衙中饭舍小酌畅谈。”

  钱县丞自然没意见,连忙遣人去饭舍那里打招呼,让厨子整治菜肴酒食。随后方应物便与钱县丞安步当车,来到位于县衙西北端的饭舍。

  酒过三巡,钱县丞压抑不住,迫不及待的问道:“昨日县尊去了城南巡视,又听说县尊意欲拆庙建市,以聚敛财源?”

  钱县丞知道这些,方应物并不奇怪,只是奇怪钱县丞为什么对这个好奇,点头道:“确有此事。”

  钱县丞便毛遂自荐道:“在下虽不才,愿代劳之。”方应物更好奇了,反问道:“本官甚为不解,你若还有话,就全说出来。”

  钱县丞咳嗽一声,“县衙位在城内,又地处偏北,本为弹压城中及西山地面而设;而近些年来,南城外却因地利之便,生息繁衍,事务杂剧,又距离县衙较远,未免鞭长莫及,难以治理。”

  方应物想起自己昨天出南城所见所闻,觉得钱县丞所言有理。何况根据后世印象,京城南边确实人口滋生迅速,到了嘉靖朝不得不向南扩建京城城墙,将南郊包围了进来,成为京师外城。他便又问道:“你有何良策?”

  钱县丞干脆利落的答道:“以在下看来,本县理当设城南分署治之,如此可收之效,弹压地方。”

  设立分署,并遣官坐镇?方应物知道,这种办法并不稀奇,在一些县情复杂或者地域广阔的地方,县衙不能顾及到,便经常有另建分署就近治理的。

  而且,方应物更知道,如果在外设立县衙分署,县衙二把手县丞就是当然第一人选了。原来钱县丞是起了这个心思,他若出外坐镇分署,那起码也是个能管事的老爷了,胜似在县衙里混吃等死。

  钱县丞的这个心情,方知县是表示理解的。大明体制就是正堂集权制,知县几乎拥有所有县政权力,县丞这种佐贰官基本就是看知县脸色打杂的,钱县丞这样不甘心于此的人想出去搞点实权并不奇怪。

  但是理解归理解,有些事情是不能轻易开口的,方应物沉吟片刻没有答话。

  钱县丞继续恳求道:“城外南郊村落密布,四方人流混杂,若不就近弹压,根本难治。县尊你居于县衙,近于朝廷,周旋权贵,抚理百姓,上下左右庶务缠身,难免应接不暇,对城南只怕顾及不到。

  在下若前去城南治理,清理户口、整顿赋税、弹压地面,可分县尊庶政之劳,可解县尊后顾之忧也!”

  唔......这钱县丞言之凿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方知县继续沉吟,倒不是因为他贪恋权力生怕被人分走。从本性上,方应物是个抓大放小、不耐烦琐碎事务的人,若有靠谱的人帮他承担,那真是求之不得。

  但仍有两点需要斟酌,第一,钱县丞到底靠谱不靠谱?自己才与钱县丞见过两次面,话也没说过多少,实在看不出此人本性;

  第二,方知县从昨日起心中便另有谋划,意欲在城南宣武门这一带发展商业,以开拓县库财源,改变县库年年亏空的局面,成就自己的政绩。事关自己的业绩,那么对城南分署设立及人选不能不慎重几分。

  钱县丞做了这么多年官,自然晓得怎么破解知县的顾虑,拍着胸脯道:“所以在下刚才说过,县尊要城南拆庙建市,在下愿请缨前往!做成了再与县尊谈论分署之事!”

  钱县丞这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请县尊用此事来考察他姓钱的!同时他也期待,在城南负责完这项大工程后,那自然也就熟悉地方了,可以顺理成章、毫无滞碍的设立分署。

  方知县拍板道:“好!就请钱大人前往报国寺负责此事!”

  “遵命!县尊但请放心!”钱县丞生怕反悔,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忽然,钱县丞意识到什么,又犹疑的确认道:“是报国寺?宣武门外西南边的那个报国寺?”

  方知县肯定道:“不错,正是此处。”

  钱县丞大惊!我靠,那不是太后他弟弟出家的地方么?不要欺负他位置卑微,消息该灵通时很灵通的!那些遭瘟的衙役说话也不说清楚,只说县尊巡视城南到了一个破庙,然后就看上破庙地方了,却没说明白是什么庙!

  其实也不能怪衙役,这些衙役哪里知道什么高层消息,更不知道报国寺这个小破庙有什么特殊含义。

  这时候钱县丞的脸色苦了下来,讷讷道:“县尊,这...这...”

  方应物摆了摆手,阻止钱县丞说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钱县丞若能成事,本官自然也不会亏待!明日本官便调派衙役、工匠与你随行!”

TOP

0
  第三百九十六章 超豪华阵容


  京城重要衙门布局很有讲究,是像朝班位置一样,东文西武散布在承天门的南边。也就是说,从承天门出去,沿御道之东是六部、翰林等文臣衙门,御道之西则是五军都督府等武官衙门。或者说,重要文官衙门大都在大兴县地面,而五军都督府等武官衙门在宛平县地界。

  比较特殊和例外的就是三法司了,即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个衙门因为性质特殊,根据风水理念全部建在了远离皇城的西城池区,从行政区域来看也在宛平县地面上。这对方应物的意义就是,省了不少力气,少走许多冤枉路。

  这日一大早,宛平县残破的县衙大门外渐渐聚集了一批人。应该说,县衙大门外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但今天这批确实是与往常那些人目的不同的,他们是来捐钱重修县衙的。

  那些家里有点闲钱的人,为了免去徭役和摊派的辛苦自然乐意捐点银子,在京城还是有不少这样“中产阶级”家庭的。

  忽然间,那勉强支撑起作为遮掩的破门轰然倒地,然后在灰尘中有个身穿官袍的年轻官员现了身,从样貌来看定然是最近新上任的方县尊了。

  方知县对着门外众人道:“父老乡亲的拳拳之心叫本官十分感念,只要本官在任一日,定然秉公执法,还本县境内一片青天!”

  大道理人人会说,但此时此刻有残破的县衙作衬托,还是很有感染力的…‘大明立国以来’何曾有为了平民百姓与显贵拼到如此惨烈的强硬知县?故而围观人群很捧场,齐齐高声叫好。

  方应物对着人群拱拱手道:“今日诸位都是客,但本官不能……道谢了,眼下要去都察院接受朝廷质询,告辞!”

  人群里有人叫道:“我等愿与县尊同去,向都察院老爷陈情!”

  县衙门外动静不小,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不知不觉看热闹的人也与原先人群混在一起难分彼此了,倒显得人群扩大了数倍。

  方应物朗声答道:“本官问心无愧,朝廷自有公断,何须劳动尔等?若因此获罪于朝廷,无缘再做尔等父母官,甚至成了阶下之囚,那也是本官的命数!”

  说罢,方知县便在几名随从陪同下,昂首向西南方向进发。周围不少百姓听县尊说得如此悲壮,有点不舍又不知所措,不由自主的在后面跟着,形成了一条尾随队伍。

  这支队伍在街上很是醒目显眼,走了几里路,又有些百姓自发的加入了队伍。再走几里,结果队伍倒是越来越长,毕竟平常人都有点从众心理。等方应物走到都察院大门前时,后面已经跟着数百人了……

  伴随在旁边的姜天化回头看看,嘟哝道:“东主大费周折,即便出现这个阵仗,还是没甚用处。”

  方应物正在享受“万民拥戴”的氛围,被百姓捧的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造福一方名垂青史。听到娄天化这不长进的话,训斥道:“这就是……”

  委天化迅速插嘴道:“在下知道,这就是在下为什么读书读不成的原因!”

  方应物心里暗暗嘀咕几声,什么叫粉丝经济?什么叫互联网思维?你这土老帽懂个屁!现在只是起步推广阶段而已。

  后世史书记载:小方相公为宛平令时,初至因触显贵受察。县中奔走相告,群集塞道,父老数百相拥而至,诣于察院之外,齐称应物贤。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走到了在都察院大门外时,抬头望见对面也来了一只队伍,前呼后拥煞是威风。

  及到身前,又见从对面轿子里下来一位大人物,方应物定睛一看,认出是东厂提督尚铭尚公公。这叫方应物很是吃惊,尚铭怎的亲自来了?

  天子下旨,确实有“东厂坐听”之语,这也是很常规的作法。三法司审问重要案子时,东厂作为天子耳目派人在旁边监督并不稀奇。

  但是这用不着堂堂的厂督亲自到场,只需派一个代表来就可以了。所以看到尚铭,方应石委实惊讶的很,摸不清尚公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尚铭抬眼看到方应物,嘿然一笑,又见方应物身后尾随大批百姓,开口道:“哟,方大人后面好生热闹。”

  方应物对尚铭简单的抱拳行个礼,淡淡的答道:“百姓一腔好意,非本官愿尔。”

  随后尚公公与方应物进了都察院,自然有小吏领着二人一直到堂上坐定。不多时,从后面进来一名绯衣高官,边走边客气道:“本院有失远迎了。”

  方应物依稀认得,此人应该是都察院右都御使戴缙,不然也不会敢自称“本院”。

  一般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主持都察院的主官,而右都御使多半都是加官虚衔,比如巡抚总督加一个右都御使,代表此人是正二品钦差。

  但这几年却反了过来,左都御史王越武功赫赫,还因战功封了爵,但他是文人出身又不肯放弃文臣身份,所以就很怪异的仍然兼任左都御史。

  不过王大人工作重心放在了提督京营和边事上,都察院这边很少光顾。因而现如今都察院名义上的当家人是右都御使戴缙,左都御史王越倒成了虚的。

  方应物暗暗想道,既然戴缙现身此地,那么今天就是由他来问话?这又叫他大吃了一惊……

  天子说让“都察院查问明白,”那就需要都察院派人出面问话了。方应物自己只是个六品知县,另一方永平伯虽然享受超品待遇但毕竟是二流勋臣,所以前察院派个金都御使或者副都御使出面即可。

  也就是说,今天根本用不着都察院的主官出面,可是这正二品的右都御使居然亲自来了。不过相对而言,既然东厂提督尚铭都出现了,那么都察院由正官出面也不难理解,否则未免太过于轻慢了。

  方应物瞧了瞧尚铭尚公公,又看了看戴缙戴中丞,心里越发的感到诡异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加上都察院主官右都御使,这个阵容简直是高规格、超豪华阵容了,就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六品知县?即便算上那二流勋臣永平伯也不够看啊!

  更让方应物惊悚的是,从他耳儒目染和若干史书印象,尚公公和戴中丞这俩人,人品都算不上好,自己这种人品端方的人落在这个场合里,隐隐有些不妙哪。

TOP

0
  第三百九十七章 案中案


  今日都察院奉旨问话,对象是宛平县知县方应物与永平伯安知。现在方应物到了,而安小伯爷拿着架子还没到,所以还要等一等。趁此机会,方应物仔细想了想这高规格诡异场面背后的缘故。

  面前这位右都御使戴缙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官员。当年西厂刚成立时,由于文官的强烈反对和抵制,今上迫于压力暂时关掉了西厂,但心里仍然对西厂念念不忘。

  这时候当御史的戴缙上疏,言称西厂有功于社稷,建议陛下再开西厂一这个论调与朝野典论相比,是完全截然相反的,甚至是让满朝震惊的。不过却正中天子心意,便以此为突破口,重开了西厂。

  而戴缙戴大人也得到了汪直的感谢和天子的赏识,青云直上当了右都御使,成为七大部院之一都察院的主官。虽然戴大人已经名声扫地不能服众,深为科道清流内心所不齿,在背地议论里与洗鸟御史并列为科道宫之耻。

  与此同时,戴大人也被人视为除王越、陈戗之外的又一汪太监党羽,不过又不像那两人关系亲密。

  在历史上,汪直几个著名党羽里,陈戗因为致仕早也就罢了,王越直接被罢官为民赶回老家监视居住,西厂韦瑛、锦衣卫吴授下场都很不好。

  而这戴缙在汪直垮台后,只被南迁为南京工部尚书,尽管算是靠边站,但仍然是正二品官员,比其他几个结果好多了。再然后,尚铭突然失宠,戴缙也被罢官回老家。

  这其中的奥妙,方应物不由得心里连连冷笑几声。今天尚铭与戴缙同时出现,也算是一种历史的惯性罢?

  如果大胆假设、先不小心求证的话 戴缙这投机客只怕在风传汪直失宠的时期,再一次向别处投机了。这倒可以解释为何汪芷垮台后,戴大人这个传闻中的党羽只是轻轻松松靠边站 没有被罢官免职。

  比起这位戴大人,连刘棉花都能称得上节操满满,至少刘棉花还是凭“本事”做官,本质上是“技术型”官僚,不是马屁型的,更没有去拍权势太监的马屁。

  方应物正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时,忽然听到咳嗽一声,抬头便见右都御使戴缙缓缓道:“如今京城之中从边塞回来的朝臣不多,听说方大人当年流落榆林时多有作为,不知边地风土如何?”

  表面上这话很正常,两个文官见面时,开场白一般都是老三样,一是年齿科名,二是各地风土人情,三是治何经典。

  不过这时谈什么风土人情 很不合时宜罢?方应物推脱道:“戴中丞面前 下官如何敢妄谈边事?何况下官到院受察,并非与老大人闲谈的时候。”

  尚铭突然也开口笑道:“方大人虽说受察,但并非是阶下之囚何须过于拘谨。永平伯又迟迟不到,我等左右也是闲着,纵然坐而论道也无妨。”

  尚铭喝口茶水又道:“我倒是听说过,当年榆林城有了方大人,又有杨巡抚,后来还有汪公,一时间可称得上群贤毕集,当地面貌焕然一新。”

  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到“汪公”两个字,方应物原先的猜疑都可以落实了,心头雪亮雪亮的。

  看来今天这两位亲自出面,真实目的就走向自己施压了!其实就是想从自己这边搜集一些汪芷的黑材料,真真假假都可以,只要是自己揭发出来的就行。

  接触过汪直的边地官员里,回京任职的本就不多,即便有一两个也不好找机会逼问,哪像自己直接光明正大的落在了这里,等着面前这二位的拿捏。

  何况尚铭知道自己与汪芷关系密切,更觉得能从自己这里掏出点有价值的黑材料,又正好可以打着天子旨意的旗号要挟自己。

  很多话都不必说出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位巨头随随便便几句话,便让方应物便到了无形的威胁。

  天子下旨让都察院审察、东厂监督,现在落实成了戴缙、尚铭两个巨头人物亲自操刀。如何复奏天子,就是他们两个人说了算的,都察院和东厂不可能再有别人抗衡。

  这意思很明白了,如果自己在别的地方不肯配合,那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种事,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发生的。再不济也可以给自己安上诛心之论,对天子说自己是故意使出花样挑衅勋臣以博虚名,而不是真心要做强项令。

  一旦让外圆内倔的天子形成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那再想扭转就难了。到时候即便发动再多的士林清议为自己辩解,那看在天子眼中只怕也是清流们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而已,而且很有可能牵连到父亲。

  今天明明是为永平伯事情而来的,却没想到还有这个关口,真是一个案中案,想至此处,方应物觉得绕圈子没意义,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对尚铭道:“尚公,此时不是你千方百计找汪公求情的时候了?”

  尚铭言简意赅的答道:“此时一时也,彼一时也。”

  方应物继续问道:“据我所知,汪公自顾不暇,或者说志不在此,根本无心要对你如何。你怎的反复无常,又要罗织罪名陷人于死地?”

  尚铭又答道:“你我也算是打过多次交道,既然方大人坦诚以待,那老夫也说句实诚话。你若坐在老夫位置上,会将自己的小命交到别人手里么?”

  方应物叹口气,人与人之间若缺乏最根本的信任,那芥蒂是根本不可能彻底消除的。到了这种时候,自然是抢先下手消除危险的做法最能让自己感到安全。

  如果汪芷还在京师,而且没有失宠传言,尚铭只怕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即便担心被汪芷害死但也只能等着束手就擒。

  但如今汪芷出外,传言纷纷,尚铭就又起了把危险掐灭在源头的心思。就好像自己的县太爷位置不稳当时,钱县丞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戴缙见方应物与尚铭说的热闹,便也插嘴道:“方大人,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西厂大势已去,功劳唾手可得,难道你不想做一个推倒西厂的功臣么?”

  方应物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些话刘棉花对他说过,今天只不过又听到个老调重弹而已。只是面对刘棉花时可以打哈哈,现在却没法糊弄过去。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7-20 17:39